喝茶，听起来很惬意的一件事情。对茶的记忆最早可以追溯到七八岁时，每天晚饭后，母亲收拾干净桌子，总会为父亲泡一壶茶，他盘腿坐在火炕上，我则静静地趴在他的膝上，仰头看他，他会抚着我的脸、我的头，喝着茶，讲他的南征北战。
　　 父亲参加过辽沈战役，而且是第一批投身抗美援朝战争的。过鸭绿江的时候，船翻落水，比他人幸运的是，父亲死里逃生，而且身经百战。在做炮兵的时候，他说美国鬼子的飞机往下扔的炸弹就像下蛋一样，密集地落在阵地上，但父亲和他的战友硬是凭着毅力打退了他们一次又一次进攻。后来父亲因为负了很严重的伤，转在了后方，就在那次战役父亲荣立了二等功。但父亲依然是幸运的，伤好后在护士排当了一名护士，在子弹纷飞的战壕里穿梭，抢救出了一名名伤员，先后又获得了几枚勋章，安然回归故里。
　　 父亲喝茶，用的是那种白色的瓷壶，壶身有梅花的图案，壶盖大约直径有五六厘米，圆形，上面带个小圆疙瘩。在我看来，当时这样的壶也很漂亮，但从外观上根本看不出里面茶叶在壶里的形状，等到热气腾腾的开水放入壶中，倒在同样花色的茶杯中，看到的只是变成深色茶汤的茶水。渴吧，也好奇吧，喝过父亲的茶水，入口苦苦的，涩涩的，唯一的印象是这东西也忒难喝了些，这“恐怖”的记忆影响着我，小时候就对茶敬而远之。后来，我上了初中，早上必和同学去吃烧麦，烧麦馆提供的茶便是浓浓的砖茶，美其名曰为了去油腻，喝着喝着，也就习惯了它的味道。小时候“恐怖”的记忆渐渐淡忘。其实，父亲喜欢浓茶，是茶泡得酽了而已，而当时的我则口味清淡，与茶何干呢？有时候，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其实常常隐藏着荒谬，我确定我是有些荒谬的，也可能很荒谬，不过即便知道，也不大好修改。
　　 给自己做个评论的话，我虽有时会小发恻隐之心，却不是个特别热情的人。大学毕业，与同窗各自天涯，那段于我来说青涩美丽的日子，在生命中留下了不可风干的印痕，时常在眼前斑驳陆离着，支撑着我这些年散淡的人生，却疏于跟同学联系了。
　　 几年前，师兄来了电话：“学会里聚聚，来吧，真的打算归隐了？”多年不见那班弟兄，颇有一些“人事音书漫寂寥”的，思忖一番，还是去了。
　　 刚进办公室，这不大的屋子让布置得颇带几分古风，素白的墙上挂着红梅、牡丹图各一，略略透出一点喜气，少了办公室原有的单调灰白的氛围，立时便有种清静宜人的感觉。人到得差不多了，一位在抚琴，是《高山流水》，便似有淡淡的茶香轻轻柔柔地抚上脸来。师兄端坐茶桌前，专心煮着茶，看来工序很繁复，大概就是“茶道”中所说的“煎茶”吧。我对于这一套近乎繁琐的表演有些轻视，觉得既是品茶何必在意形式，但师兄专注的神情和一丝不苟的动作，让我知道其实所谓“茶艺”是必须注重每一个细节和形式的，里面似乎蕴含着某种优雅的文化，其中不乏诗意的美。比如用夹捏住一只茶杯放入另一只茶杯中翻滚清洗，这叫“白鹤沐浴”；泡茶时将水由茶壶里高高注入杯中，这自然应当叫“高山流水”；至于从盖碗杯里再将已泡好的茶尽悉倒出，最后手持杯猛点三下的动作，就应该是“凤凰三点头”了，这就是诗意。而我是简单直接的人，看他气定神闲地将茶叶折腾来折腾去的，颇有些心急，因为我很渴。好不容易等他将茶水斟在各人面前的茶杯中，不枉这么多道工序，在细瓷茶具的衬托下，茶水透明清澈得让人不忍喝掉，就那么留着养眼吧。但终究是屈服于口渴难耐，端起一饮而尽，可惜量太少了，眼巴巴的等着师兄倒第二杯。师兄看我一眼：“这么多年不见，依然如此豪放！”不会连这样的揶揄都听不出来的，讪讪地说：“哪一方都不肯妥协，我只好这样模棱两可着。茶吧，第一杯该是用来解渴的，‘一杯清茶，解解解元之渴’嘛，那样才有闲情逸致慢品第二杯、第N杯的。”其实心里暗叫惭愧，怎么跟猪八戒混一起了，人参果是万万不可一口吞之的，得含英咀华般地小口慢品，方不至于暴殄天物。
　　 接下来的闲谈让这些茶水真正鲠在咽喉了：茶叶是来自台湾阿里山的极品，当是价值不菲了，茶具是来自景德镇的精品，几千元一套的。我立时对这手中端着的东西肃然起敬，诚惶诚恐起来。倘使我一个拿捏不住，让它三长两短了，依师兄的性子，一定不舍苛责我，可我又何能安之若素呢？思绪也一下子开始了漫游：我自然不会高蹈得视富贵如浮云，却也从未将利禄当作平生所好而数数然的，喝这样的茶，的确会让我觉着辛苦了些。好比吃茄子，将之洗净蒸熟了，捣点蒜泥，切点香菜，调上大酱，或拌或蘸，已是很原生态的美味了，何必要像《红楼梦》中那样不厌其烦地经过十四道工序呢，那是在吃茄子，还是在吸纳茄子中颠狂地蔓延而出的富贵之气！后来大家聊起了诗词及创作什么的，师兄写了好多词牌，大家随意拿一张，分头忙碌着，胡诌着，气氛一下子轻松了，相见甚欢，到该说再见的时候，心下都有些依依的，真真是“四大皆空，坐片刻不分你我；两头是路，吃一盏各走东西”，这一次关于茶的记忆，感触多元化了一些。
　　 而现在，早已将喝茶定格成了习惯，其实，说“喝茶”不如说“看茶”更来得贴切些。特地挑一个透明度极好置有过滤器的玻璃壶，放上适量的一撮，倒上热水，茶液看上去如石榴子一般的红，清澈透明。便趴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看收缩的茶叶慢慢地在纯净的水中伸展着，铺排着，摇曳着，沉浮着，与我们的人生何其相似。别人愿意说人生如花，是了，一定是不错的。花开花谢花离散，那些或冷艳或淡雅或热烈或含蓄的花儿，锲而不舍地推演着一个个看似重复，实则过程各异的生命轮回，让我们静静地去吟诵，去感受其中平平仄仄的韵律。不过我还是固执地以为，不管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其实人生如茶。从呱呱坠地那一团粉嘟嘟的个体，到游走于天地之间、奔波于江湖之中的无法一言以蔽之的身躯，我们的成长与茶的舒张，就过程而言一般无二。我们的人生经历了少年的稚嫩、青年的奔放、中年的厚重、老年的恬静，何尝不雷同于茶的伸展、铺排、摇曳、沉浮呢。
　　 半握茶杯，从杯子这边看杯子那边自己的手，有些变形，也就有些陌生，可感觉上，那茶叶托着并送来的温暖还是凝固在手心里了，等它变凉，心也在里面了。如酒般轻抿一口，略有涩意，果然口内生津，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清香气在蔓延着，弥散着。让茶在口中多停留片刻，然后再徐徐咽下，从喉咙和鼻腔中感受茶的味道。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香甘甜发自肺腑，直觉得自己心中的忧虑与尘垢都被这杯清茶洗净。恍惚会有记忆的断章在眼前缓缓地晃动着，挪移着，那些碎碎落落的、在过往中留下或浅或深印记的日子，也能感到它们悄悄地爬上了眼角，并牢牢地占据了那个位置，那得意的样子，很像铁了心要将某样东西据为己有的顽皮的孩子。
　　 是北冢的句子吧：“人这一生其实并不会得到很多。”不过，该受的苦难，恐怕是一样不少的，想寒山寺的一百零八响钟声，竟是意味着人生的一百零八种苦难，生老病死，爱恨别离，怨憎悔求等等。处处皆苦，喝口苦茶，除了清清火气，感觉着也把这些苦楚一股脑地吞了下去。确实有其事也好，自欺欺人也罢，还算轻松的。想这浮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见得建立了什么震古烁今、惊天动地的伟业，却是变得一个比一个浮躁，面对着茶的静谧，是该“望峰息心”了。
　　 人之所以会苦恼，归根结底是因了放不开吧。虽为自己美其名曰“万物之灵”，但人根本不可能对万物具有着生杀予夺的特权，却时不时要无奈地面对大自然的疯狂反扑，合适的时候，放过了自己吧。于感情也是这样，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为一份离乱迷情而抑郁着，撕心裂肺着，有一天会猛然发觉，自己柔肠百转、心心念念的，或许只是为了那一份青涩纯真的情怀或者未能相守的遗憾……这样看来，人是被感情囚禁了。属于自己的要真诚守望，可该放手的，不要抓得太紧，否则，于己来说，仿佛如了炼狱，却不会有凤凰浴火重生的耀眼夺目。于别人，又何尝不是一辈子都会感到心悸的煎熬。放了手，便似乎不该回头，独坐品茗之时，那人或许会打窗外经过，不要起身叫住她，因为乍然相见的那份近乎惊喜的情绪，早已完全蜕变为另一种境界了。即便她看到了你，你或许也该点点头，笑一下，挥挥手，平静地看着她淡出你的视野，回归原点。
　　 人生如茶，茶如人生。泡一杯茶，看它将采于灵山、集日月精华滋养而得的清和之气慢慢释放，在那氤氲之中慨叹绿肥红瘦的春光流逝，盛时难再，它是恬静淡雅的，不是张扬的。
　　 今天过后，依然要风雨兼程。不过这一刻，感激着阳光和茶农，他们用这样一种独特的方式，让我们抵达了清澈。这一刻，什么富贵荣华，什么针尖麦芒，什么忧愁苦难，什么鱼与熊掌，什么功名利禄，重要吗？重要吗？它是闲和的，你是宁静的；我呢，我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