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扫尘土。
　　 一大早，姜先生对妻子说，雇个保洁吧，今天二十五。
　　 妻子笑了，雇啥保洁，雇我得了。
　　 歇着吧，雇保洁。姜先生意味深长。说罢，拨通了家政公司的电话。
　　 姜先生夫妇都是教师，适逢寒假，时间充裕。往年腊月二十五，都是二人合作清扫。现在境况不同了，前段时间姜先生右边身子闹罢工——栓塞，手脚不大灵便。
　　 小病是福，至少姜先生这么认为。医生说，他的患病与许多习惯有关，比方饮酒和钓鱼，比方对血糖的忽略。他正在自我反思与调节。不过，患病也让他再次见证了妻子的贤良。
　　 看姜先生态度坚决，妻子选择了沉默。此刻，沉默是通心的良药。
　　 预约成功！姜先生一拍大腿，兴奋得像个孩子。临近年关，保洁难找，超乎寻常的顺利让他喜出望外。
　　 一刻钟功夫，门铃响起。
　　 姜先生猫眼一瞅，随即开门。
　　 门外进来两人，一男一女。少妇，三十多岁；小伙，十八九岁。
　　 少妇的从容淡定，衬托出了小伙的拘谨。
　　 老师好，少妇彬彬有礼。
　　 少妇与姜先生对门是闺蜜，知道今天的雇主是一对教师。
　　 少妇转身，指指小伙，这是我弟，耳朵有点聋，请多担待。接着，把嘴贴近弟弟耳边，放大声音，喊老师。
　　 小伙怔了一下，继而，拘谨地搓着手，含混不清地叫道，老西（师）好。
　　 小伙如此清纯，竟然是个聋子，姜先生心中一颤，轻拍小伙肩膀，道一句，不客气。
　　 电话里交代很清楚，只擦窗，不干别的。
　　 少妇说，老师，一推一拉算一个窗，一共九个。原则上，一个窗二十五，您是我闺蜜的邻居，收您二十。
　　 姜先生点头称谢。
　　 没有了讨价还价，少妇很开心，她向弟弟简单比划了几下，转身离去，剩下小伙一人孤军奋战。
　　 简单准备之后，擦拭从主卧开始。
　　 主卧在南，向阳。窗户被结实的防盗窗罩着，十分安全。
　　 天气晴好，阳光和暖，加上地暖给力，一会儿工夫，小伙额头上汗涔涔的。
　　 姜先生见状，拿来毛巾，喊道，小伙，擦擦汗！
　　 小伙毫无反应，干得热火朝天。
　　 姜先生再喊，小伙总算有了感应，一转身，看到了毛巾，慌乱地摆手，从裤兜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毛巾胡乱抹了几把，又埋头干起来。蓦地，小伙停住了擦拭，看看玻璃，再望望姜先生，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姜先生不解，扫视了一眼玻璃。发现上边出现了两道长长的划痕，非常显眼。显然，对于保洁工来说，这是败笔。
　　 小伙面露窘态，歉疚地说道，老西（师），刮子斜了，用力过猛。说罢，便红了脸蛋，在阳光的照射下，显而易见。
　　 没事，小心点就是。姜先生摇摆着手，大声回应。
　　 老西（师），以前的保洁干得好，没有伐（划）痕。小伙继续表达歉意。
　　 姜先生笑笑，他知道小伙并不清楚，这是今年刚买的新房，第一次享受保洁服务。但他没有挑明，只是神情自若地一再摆手，意思是不碍事，不碍事。
　　 小伙挠挠后脑勺，不再做声，埋头擦拭起来，动作分外小心。
　　 姜先生淡然一笑，转身离去。少顷，端来了一盘苹果，招呼道，吃个苹果，歇会儿！
　　 小伙依然无动于衷，他心无旁骛，眼里似乎只有窗户。
　　 姜先生蓦然想起少妇的提醒，索性拍打了一下小伙大腿。小伙旋即触电般惊颤，晃了几晃，差点从架子上摔下。姜先生眼疾手快，顺手扶助。
　　 小伙稳住身子，已是满脸惊恐。及至看到姜先生端着的苹果，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道亮光。然而，亮光转瞬即逝，被惶恐和不安取代，谢谢老西（师）！鹅（我）不起（吃）。小伙眼神慌乱，仿若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他稍稍稳定，挥起衣袖，揩一把汗，继续忙碌。
　　 姜先生手托果盘，定定地看着，看抹布在玻璃上如蝴蝶般欢快地飞舞。随着蝴蝶的飞舞，窗户上，一片片污垢消失了踪影。阳光透过玻璃照进屋子，暖暖的。
　　 小伙先前是沉默的，现在更换了状态，伴着手臂的飞舞，嘴里哼唱起了小曲。曲子耳熟，姜先生识得那是一曲《粉刷匠》。翻来覆去，就一首曲子，却不厌其烦，看上去乐在其中。每擦完一个窗户，小伙便直起腰朝姜先生笑笑，那是求检验的意思。
　　 姜先生并不言语，频频竖起大拇指算作评价。
　　 南边主卧三扇窗户擦完，房间里亮堂了许多。小伙擦着汗，收拾家伙准备转移阵地。
　　 姜先生沏上一壶好茶，把小伙拽进客厅。
　　 喝杯茶解解渴，不要太累，歇会儿再干。姜先生短暂性失忆，又开始了语言表述。小伙心领神会，把手在肚子上抹了几下，颤悠悠地接过杯子，吹着气，匆匆把一杯水喝完。
　　 小伙如一位马拉松运动员，在简单补充了水分之后，继续上路。抹布重新跳起了欢乐的舞蹈，小伙口中也更换了曲子，曲风欢快。哈，是《第一天》！姜先生喜欢音乐，听歌识曲是他的强项。
　　 小伙且歌且舞，在他的挥舞下，一扇扇窗户旧貌变新颜。
　　 姜先生夫妇偶尔旁观，面带微笑。
　　 历时四个小时，九扇窗户焕然一新。
　　 姜先生不再言语，竖起大拇指给予好评。
　　 大会进行最后一项，结账！
　　 九扇窗，一个窗二十，总共一百八。
　　 支付宝转账。手机轻轻一扫，提示音响起：支付宝到账二百元。
　　 姜先生和颜悦色，钱过去了，你看一下。
　　 小伙子并不领会提示音，也不回应姜先生的话，只匆匆扫了手机一眼，瞬间一愣，继而盯着手机细看。忽地不安起来：老西（师），多了，一百八，不是额(二)百。
　　 姜先生指指窗户，又伸出大拇指晃了几下，奖赏的意思分明。
　　 小伙挠挠后脑勺，有些难为情。
　　 姜先生轻推小伙子出门。他知道，还有许多人家在等。他们需要小伙，小伙也需要他们。
　　 小伙子整理好工具，告辞。
　　 门轻轻关上了，姜先生满怀惬意地在屋里踱步。
　　 蓦地，门铃响起。
　　 猫眼一看，竟是小伙。
　　 姜先生赶忙开门。
　　 小伙一步跨进，向姜先生深鞠一躬。
　　 这是干啥？姜先生莫名其妙。
　　 小伙抬起头，面部抽动了半天，终于说道：老西（师），当初，雨（如）果能跟您……小伙瞬间哽咽了。
　　 看到小伙泪眼婆娑，姜先生夫妇互相对视，愈发感到不解。
　　 孩子，缘分不到，只能错过。不过，还好，今天，咱们……也算有缘。姜先生慌乱之下有些语无伦次。
　　 小伙情难自已，沉默许久，深鞠一躬，掩面离去。
　　 望着小伙的背影，姜先生陷入沉思。
　　 半小时后，电话响起，拾起一看，少妇的。
　　 哈，还有售后服务。姜先生跟妻子开起了玩笑。
　　 老师，活儿干得怎么样，满意么？
　　 满意，满意，相当满意！姜先生赞不绝口，明年还得麻烦你们哈。
　　 不瞒您说，我弟弟历来惧怕老师，但见了您感到亲切，他反复说，如果能做您的学生那该多好啊！
　　 谢谢，谢谢！都一样，好老师多着呢！姜先生谦谦地说。
　　 不，不一样的，电话那头音调降低了许多，我弟弟的耳朵在三年级就聋了，被老师打聋的。
　　 姜先生一时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