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要落地的，一直飘着，早晚出事。
　　 我已经飘了太久，在别人的庄园上空逡巡，我以为守得久了，也能在那个世界常驻。我倾听那里每一点声响，我凝视眼前扫过的每一道影子。我喜欢那片天地，莫名其妙。甚至不容许有外人擅入，在我心里，那是我的，我的领地。
　　 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偶尔飘落的一片枯叶，和能把枯叶吹成笛音的那阵风，什么都没有。
　　 可我硬是把自己活成了一尊假象，人在地上行，灵在天上飞，每天装模作样，言不由衷。
　　 有时一句平常的问候，也能吓我一个激灵，换来一句“这也能吓到你？”
　　 没想什么，但的确有点魂不守舍，只能“呵呵”几声，别无选择。
　　
　　 这样的状态，延续了很久，不说多了，五年该有。
　　 细思极恐，人生能有几个五年？又能剩几个五年？五年可以成就一个人，也足以毁掉一个人。还好，虽说没有成就，也还算不得毁灭，至少是毁而不灭，毕竟我还活着。
　　 看过一个视屏，惊讶得开始怀疑人生：鱼儿离了水竟然还能存活，不但能活，还能拖家带口，浩浩荡荡，四处迁徙，宛如落难皇帝出逃。于是一番感慨，叹天无绝人之路，鱼儿尚且能上岸，还有什么不可能！
　　 我也诧异，一向自诩真实，不想也以假象示人，而且一装就是几年。期间不是没想过壮士断腕，结束这飘浮人生，但只要稍有动静，又沉渣泛起，死灰复燃，苟延残喘。
　　 这种状态，其实不好受，但怎么办呢，溺水之人，自救何其难！抽烟不好吧，但你问问那些瘾君子，戒烟好不好？估计都懒得理你。
　　 是啊，你永远喊不醒装睡的人，我愿意睡着，你就只有滚蛋的份。
　　
　　 感觉这东西很奇怪，看不见，但它却能左右你，别说你不信。
　　 但毕竟是梦，惊醒只是瞬间事。一梦经年，一声鸡啼，换了人间。
　　 还是这样的春日，还是这样的暖阳，一个倏然的不见，一声刻薄的咒骂，梦的庄园蓦然消失。这次我没有迷迷糊糊地回味，也没有刻意去寻找记忆之门。我选择了一个筋斗云，跳出了那片黑了的天。我对自己说，哪里有什么庄园，哪里有什么枯叶，除了寒凉，和无休止的变化，看不见半点实在，半点晴朗，有什么好留恋！
　　 总得有个落脚之地。草要萌芽，树要开花，总得根植土壤，人一旦降落，就得找个方向。
　　 好在我不是一无所有，我还有自己的阵地，自己的武器，只要我愿意，我依然可以挥刀舞剑，开疆拓土。
　　
　　 得知我重操旧业，大家颇感意外。
　　 要知道这年头，蒜头都比班头香。有人不就说嘛，若不是一问二请三恳求，谁干呢？难怪那位蒜头吃多了的“大小姐”会公然笑话我“你这憨货！”话是难听，可绝对是真话。的确，人家现在是班头不干专吃蒜头了。借用这“蒜头”一贯的口气来一句吧，“姐玩剩的，你还当宝贝了！”面对这一向咄咄逼人的“老干部”的随口戏谑，早已蔫巴巴的我自然没了往日在评课席上将她军的锐气，但戏谑里浓浓的蒜味，还是熏得我立马弹至一丈开外。是啊，相比我目前的阴风惨惨，相对我这“一问二请三恳求依然不得”的“憨货”，这货老厉害了，我哪里会是对手？人家可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妥妥的人生大赢家！你看人家，年纪轻轻，混得却是风生水起，圈子不大，名气不小，派头也是杠杠的，任谁面前都是“姐”啊“姐”的，呼来喝去。还别说，这种气势不少人服，也跟在后面“姐”啊“姐”的，一派欢腾。
　　
　　 这样的蒜头遇到不少，这老干部不算什么。都说身在谷底，最能感受世间冷暖，有道理。
　　 意外的不止蒜头们。一向还算聊得来的“葱头们”也不解，纳闷我何以还不甘心，频频掉坑还不够，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觉得我这车祸都打不死的“小强”，脑子可能真的坏掉了。以她们的猜测，我就是奔“高级”而去的，就是奔那块大家都在虎视眈眈的“鸡肋”而去的，觉得我屡遭重创还贼心不死，未免有些“悲壮”。
　　
　　 这弄得我一时尴尬起来，我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有什么企图，不然面对这求而不得却意外飞来的萝卜头何以会如此着迷。大家知道，班头这活，我不干已经有些年头，平时真糊涂也好，装糊涂也罢，一副闲云野鹤样，飘来飘去，佛系得很。似乎日子就这么过着，也没什么不可以，毕竟在我这种容易职业倦怠的年纪，这种活法，拥趸者不少。不过，大家未必知道，这些年，自觉悬浮的我一直在追问“魂归何处”，这种心无所依，魂无所附的感觉不好受啊！至于班头这活，我曾干过多年，且自认为干得还蛮顺手，偶尔闲得无聊，回味起那种日子，觉得那才是我想要的味道。可在这里，我却跌了一跤，莫名其妙，且此后再未站起。是不想站起吗？是压根没机会站起，因为已经被人盖了章，只好安心做自己的“活死人”。当年李太白呢，被唐玄宗一句“非廊庙器”，叹一声“行路难”，高歌一曲“将进酒”，自此离了长安，浪迹天涯。我比不得李太白，自然做不了谪仙人，云游四方是只敢想而不敢做的，只好当自己的“活死人”。这几年我这“活死人”当得像模像样，甚至一度蒸发，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如今这失而复得的萝卜头，到底是“活死人”复活的一丸灵丹，还是“死活人”再死的一杯鸩酒，我说不清楚。
　　
　　 山河依旧，难掩物是人非之事实，我自然也非当年的我。重掌班头，我不再计较别人的眼光，也不再理会那些众说纷纭，一头扎进那些只要你爱做就永远没完没了的杂务里去。都说多愁善感皆因闲情，胡思乱想绝对是闲出来的毛病。这些年的飘浮生活所臆想出来的那些荒唐，那些虚无缥缈的企盼和怨悱，一忙起来全都烟消云散。忙，真是个好东西！这次给我递来萝卜头的新晋大蒜头呢，大概要显摆一下自己的三把火，动辄说三道四指手画脚，我却暗笑对方明明年轻却非要扮老气横秋。老马还识途呢，给我整那曲“尚能饭否”？
　　
　　 与大家吐槽的不同，我不觉得这活辛苦，反而觉得挺享受，这让那些蒜头葱头们多多少少有点失望。我依然如旧，爱换新装，爱穿高跟鞋，时不时还扮个嫩，每天不把自己弄得神采飞扬绝不出来见人，那个被养生专家判定为作死的晨起浴我也依然坚持。在我看来，只要一息尚存，就该步步生风，绝不蓬头垢面，疲惫不堪。至于那该死的抬头纹，可恶的白头发，就让它肆无忌惮地入侵吧，毕竟到我这个年纪，若不是涂啊染的，谁没个几横几根的？
　　 一句话，做班头累吗，不累！做班头苦吗，不苦！做班头就得憔悴吗，偏不！
　　 至于钱发了没，职称上了没，还真没往那头想。
　　 ——此类话题太吵，何必凑那个热闹！
　　
　　 我有那么超脱吗？非也！可经验告诉我，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名利如此，万事皆然，随缘就好。
　　 可人活着，“感觉”不可漠视。什么？走出自己的舒适区？才不！我们之所以努力，图的不就是“走进舒适区”吗？这个“舒适”不就是一种心态，一个感觉吗？万事随心，不可逆行，我之执着，皆随感觉。你不是园丁吗？可种花种草你得有地！不是租种，也不是去做雇工，你得有地，自己的地，你能真正做得了主的地。是谁把老师比作园丁的？真是绝了。既然做了园丁，谁不想拥有自己的园子，哪怕只是一个院子也好！这样你就可以规划自己的愿景，凝注心血打造自己的个性花苑，不用忌讳别人喜不喜欢，也不用再听别人言辞激烈宣示主权“这里，我说了算！”我真的很感谢这位新蒜头，是他让我重回人间，结束那种飘浮生活。我不再逃离现实，悬浮于半空中，流连于别人的领地；也不再好奇黑暗中的诡异，羡慕能把枯叶吹成笛音的风。在我的面前，是齐刷刷生长的青葱的白菜，是一束束肆意流泻的温暖的光，他们活力四射的青春总能让我忘了自己的年龄。因为他们，我又开始自鸣得意，我的生命里没有衰老。
　　
　　 当然，也不是没有苦恼。当了班头，少不了早出晚归，对于一个坚决不住校的人，这简直是绕不开的难题。
　　 这能有多难呢？若抄近道，也就十来分钟。不用等车，不用学车，也不用巴巴地跟在人家身后去蹭车，11路车随走随行，多自在啊！早出晚归不正好吗，上班当晨练，下班算晚练，一举两得。不用花钱去买什么健身卡，不用在空调房里去折腾个汗流浃背。不有人说嘛，要想“慢慢地老”，就得“悄悄地走”，这“早出晚归”，路上寂寂无人，不就是“悄悄地走”嘛。也就是说，没车不是问题，时间不是问题，问题出在路上，出在我走的那条捷径上。不走捷径行吗？不行。村道倒是不吓人，可它远，对于我这惜步如金的懒鬼来说，哪怕就是五分钟我也是不愿多走的。
　　
　　 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上，走捷径！
　　 可这是什么捷径啊？这捷径是那么好走的吗？捷径不假。也确实好走！出校门，横穿国道，经过一个开放的小型建材仓库，从狮子岭公园的一个旁门入口，左转，下一个百米不到的坡道，再左转，走一条八九米的狭长山路，再下一个四五米小土坡，然后经一个二三十米小巷子，最后过一条马路，就到家了。
　　 那公园入口，说是旁门，其实没有门，只有几截水泥方墩，阻车的，可见粗陋。进来走几步，左转，一溜陡坡。转角处一连有几座坟，对面林子里也依稀可见更多的坟。这转角处的坟里睡着的那几个人后代手段大概了得，那坟的围栏做得蛮阔气，石头的，雕花，虽看起来颇有年头，但纹理清晰，雕工很是讲究。石栏外靠近路边，还有一道水泥围栏，大概是用作双重保障的。这坟大概不常打理，周围长了不少灌木野草，就算坟堆是用水泥浇盖，也依然长了些乱草。也许从小看《聊斋》的关系，我老早便有一种本能，见坟就躲，就绕道。我并不迷信，相信天下无鬼。可那些文字啊影像啊，已经种在我脑海了，只要不慎身处那种骇人情境，这后脑就发凉，人整个就虚脱，连步子也迈不开了。白天尚好，晚上或是凌晨，就很是阴森恐怖。你看，天似亮非亮，道旁灯雾化出球状的光晕，林间飒飒有声，地上落叶回旋，一路上坡。明明四下无人，却总像前边有怪，宛若幽灵过境，间杂气息轻喘，让人追又不敢，退也不行。只好收回视线，硬着头皮，打着电筒，告诫自己“别乱想，别乱想”，就这么低眉顺眼，紧赶慢赶，百米坡道竟走出了长征之感。所幸这路不长，一见国道，心便释然。
　　 有人说，走夜路，千万别回头，否则有你受的。这是真理。
　　
　　 上面所说，是常态，几乎每天都要经历。
　　 这其实还不算什么。走这条路啊，最吓人的不是没人，是有人。
　　 记得有一次，查完寝，九点多吧，不知是那晚学校的灯太亮还是天太黑，反正一过了国道，走进公园入口，就好像跌入了黑色的深渊，什么也看不见。与平常寂寂无人不同，那晚转角处坟堆的围栏边的黑暗里竟然有人，不，有人声！那声音苍老还低沉，类似于八十老者咕哝咕哝自言自语，声音不大也不小，刚好听得见却听不清，混杂在风吹树叶里，特别的瘆人。我往常是带着电筒的，可那晚，包被我翻了个遍就是没有，慌乱间拿到手机，却又找不到那个设置了。这黑暗里的声音到底是谁发出？这个人到底是世间活人，还是坟里的那个鬼魂？若是活人，到底是疯子还是流浪汉？在我心里，那时只有这两种判断，我不觉得有第三种可能。试想想，一个人，一个正常人，谁会在深夜里，坐在这黑咕隆咚杂树掩映杂草丛生的坟栏上自言自语呢？况且声音还那么怪异，那么让人不可捉摸。我想退回，再横过国道，穿越校园，改走村道。可算一下时间差，又回看一眼国道车流，终不甘心！
　　 我杵在那里，心里激战着，退几步，又进几步，始终不敢前行。好一会，我终于开口，向黑暗里声音处吐出几句颤巍巍的问话来：你……是谁？在那……干……什么？你……怎么不走？那声音竟然不理，依然如故，兀自说话，似乎我根本不存在。我看他没有挪动的迹象，不像是吓人的疯子或流浪汉。那他到底是什么人呢？我既害怕又好奇：我包里有手机，有现金，他会不会是拦路抢劫的坏蛋呢？如果他要抢劫我，我该不该给他呢？他会伤害我吗？我心里越想越怕。正当我六神无主的时候，我迷迷登登地似乎听清了一句，貌似在交代什么事情，应该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在打电话！这么一想，我不再如当初那般僵着，而是强装镇静，快步上前，远避声音，走过转角，一溜儿下山，直到平安到家，方敢喘气！
　　
　　 这样的经历其实还有，类似的囧状自然也不少。比方说，冷不丁出现的蒙面汉，一声不响不紧不慢跟在身后的套中人，素不相识却热情搭讪的麻将客，pia—pia击掌的逆行人……这些在夜的黑里，在密林随处可见的坟丛里，都变得格外诡异而恐怖。我素怕黑，这种心理折磨可想而知了。但每每提起，却总化为笑谈，当然也少不了会有关切，说既然害怕，绕就绕吧，至少心安！也有人支招，说谁谁顺路，搭个车，不麻烦的！
　　 可说归说，怕归怕，我依然故我，依然执着。因为我发现，怕由心生，虽看起来危机四伏，但心有阳光，虽黑不怕。更何况，倘换位思考，将心比心，在我胆战心惊的时候，那个黑暗中邂逅的人未必不如我一样的忐忑。这样一想，是不是很可笑？
　　 因此，我渐渐习惯了这夜的黑，以及黑暗里衍生的种种骇人现象。奇怪的是，同路中有开始不理解的，甚至同情的，竟然也罢了车，加入到我这夜游中来，并邀约同行。只可惜，我已经习惯了暗夜独行的这份自由，这份随性。我想，他们终究是不理解我的，一如我也不理解他们。
　　 出发是夜的黑，抵达却是昼，或者如昼的光明。
　　 这，或许是我坚持的唯一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