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最令人讨厌的狗又叫了。五年来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但总是在三更半夜被吠醒。从阳台上看下去，有时候能看到路过的拾废品的阿姨，有时候又看不见一个人，只有桔黄的街灯静静洒向路面，一如既往安心的延伸到远方，比那条不知所谓的生鲜铺北京犬要尽忠职守得多。
　　 然而近一个月来基本听不到它的声音了，我甚至怀疑新冠病毒感染了它。但事实是街上连大白天也没有几个人，它没有可以向主人显摆自己功绩的机会。生鲜铺是个夫妻档，两口子在我楼下卖菜已有三四个年头了，我进去不超过五次，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去的时候老板总是用看贼的眼神扫视过我吧。即使在外面擦肩而过，如果没有那让我一直找不到合适机会扔砖头的旺财紧跟着，他俩保证不会被我认出来。对于这种看谁都会偷他们几根葱的小气人，我没兴趣与之打交道。
　　 小区封区后，我几乎不出门，偶尔抱着打狗的动机去下面买点蔬菜。人人都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谁也不知道迎面走过来的究竟是黄晓明还是胡歌。我干脆戴了两只，这样也许会在千篇一律的面孔之中更显眼些。门口戴着红袖章的共产党员似乎也对我客气了，对我的潦草签名并不介意，拿着测温仪对我印堂一比划，“36.2度。”每次他们给我测体温，我都不由自主要紧张一下，听到读数正常时仍会惴惴不安，就像一个被惩罚的孩子听到父母说“这不是你的错”之后还很紧张他们会不会说出“不过……”之类的下文来。党员们倒是没有太罗嗦，挺亲切地尽量让每一个出入小区的人都顺利过关，毕竟有人不符合条件，他们就不得不与之对话好一阵，凭空增添了许多风险。只是把关的工作似乎很快上了轨道，工作者们也很快面临少人可问的无聊境地。我在狗主人的菜店门口徘徊不愿进去时，他们中的女同志就在不远处的岗位上定定的看着我，让我感觉自己每天在家跳绳锻炼出来的身段果然有着迷人的魅力。在无意中做着演员的时候自己也不知不觉有些饿了，推了一辆购物车，飞快地朝人少的地方去占位置。
　　 他们的生意绝对跟疫情无关，里面的顾客竟然还不少。怪不得这店面都开成一个品种齐全的超市了。当然老头老太太占多数，也不乏像我这样还算年轻的蒙面大侠，看得出来人与人之间对视时的眼神比平常多了一丝警惕。我选了一大袋米，抱到购物车里，旁边过来一个穿着红色冲锋衣的女人跟我说着本地方言，我自然听不太懂，便用我一贯的口吻毫不客气的说：“说普通话。”
　　 “麻烦你帮我也放一袋到我的车里好吗？”
　　 这当然是小事一桩，我弯腰给她抱了一袋大米。那女人又很客气的跟我说什么，才蹦出几个字我就挥挥手，示意她可以省省了。我不会告诉她我做好事的那几秒钟自己藏在口罩下的鼻子其实是憋着一口气的，现在正需要大口换气，我可不要接受她充满感激的飞沫。转过身来，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口罩小侠差点撞上我，随即其中扎着马尾那位扭头对着戴了一顶连衣白丝绒帽的同伴一挑眉毛，似乎做了个鬼脸，两人嘻哈笑着闪开了。人人自危的时刻，也许只有青春无敌的少年们才最具乐观主义。那年的非典曾让全球恐慌，我坐着火车回家时竟然没有丝毫害怕和担心，在站台排成一排接受体温测试时，何尝不是如同娱乐般轻松？即使在回到老家，住在我前面的邻居家大我三岁的孩子从广东回来，在离家尚有五里的乡路上暴毙，他父亲伤心欲绝时，我仍然没有对非典这个概念产生太多恐惧感。现在回想起来，又多了一种“无知者无畏”的感慨……
　　 收银台前的人排着队，大篮子大推车里都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食品。看看前面的人那么多，我心情不免有些焦虑，转身干脆去旁边仅有的一台自助收银机付账。一边扫码，一边在心里想着这台机器会不会有某个携带了新冠病毒的人刚使用过，随之我的手和我的菜都立即变得十分不安全了。正在懊悔自己没有戴手套，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你们怎么能这样？”我回过头，正是跟我一起买大米那女人，普通话带着很重的本地口音，“好不容易出来买一次菜，还要被你们坑！才过完年就要做这种事了吗？你换不换？不换我就报警！”说着拿出一部老旧的手机要拨号。旁边挤过来一个年轻人，穿西装打领带，我立即施展猜谜大法，料想他应该是旺财家的少爷。
　　 “什么事啊？”他问那个被凶的收银员。收银员不说话，女顾客可不想浪费时间，把一张五十元的钞票伸到他面前，“她找给我假钱！有你们这样的吗？”
　　 “怎么回事？”西装少爷又问了一次收银员。
　　 “……刚才两个学生付钱的时候给的……”她显然很害怕。
　　 少爷马上让她换了一张给人家，并且亲自赔礼道歉，证明这只是收银员的个人错误行为，作为这家店的老板，他们绝对讲求诚信，这张假钱他会没收之类的云云。最终女人忿忿地走了。
　　 我带着可怜可恨的心情看了一眼收银员，她似乎也挺难受，毕竟还得要自己掏腰包，在这座小城市，五十块也抵得上她半天工资。要是粗心大意的我也用现金的话，很可能也会不幸成为她的代罪羔羊。这样想来，她可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我知道新鲜的菜比放在冰箱里三四天的菜要爽口很多，所以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吃两大碗。提着沉甸甸的两大包东西，我走到门外。不远处那条看起来如同刚建成一样崭新的道路少有车辆和行人，而这正是我所喜欢的？此时此刻，它代表着宁静和健康？马路斜对面的公园里，几个人正努力将手中的羽毛球拍向天空挥舞着，仿佛这块神奇的土地因为他们的愤怒而坚决遏制了病毒的入侵。我喜欢这运动，自认为技术也不差，因此看到天空中那只黄绿色的精灵从浓密的树枝上掉落时，我忍不住想：“你们也不要太差劲吧，毕竟大庭广众的。”然而这个刻薄的念头很快消失了。可爱的羽毛球调皮的落到人行道上，在停下来的一双波鞋前蹦了蹦，撒娇般躺下去，等着这位偶遇的人拾起自己。
　　 打球的人猫腰从两棵树之间钻出来，接过陌生人优雅地递过来的球，礼貌道谢后又猫腰钻进两棵树之间，那动作比打球娴熟多了。波鞋妹妹落落大方地正了正自己短风衣上漂亮的白丝绒帽，转身向我的方向走来。
　　 我急忙扭过头背对着她。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个见了漂亮女孩就会害羞的人。然而一抬头我又看见另一个姑娘，聘聘婷婷向我走来，漂亮的马尾轻盈的甩动着，充满了源源不竭的青春活力。
　　 我似乎避无可避了。好在人家注意力并不在我身上。“芷柔，干嘛跑那么远？”我趁她跟我身后的女孩打招呼，别过头面向公园旁的小道，弯腰放下手中的袋子，顺势低调的蹲下去。
　　 “啊，怎么样啊？……”白丝绒帽女孩迎上去。这大概是个挺细心的人，我都让自己装作置身事外了，她还不忘看我一眼，把似乎还想说的话咽了下去。马尾姑娘倒显得满不在乎：
　　 “小事，搞定。”说着伸手递给她一张五十块的纸币，笑容还和在大米专柜处跟我打照面时一样甜蜜可人，“我妈说啊，幸好我是找到了她，要是我去，傻乎乎的今天说不定就会被人抓住了。以后可别再收到这种假钱了，好难脱手的。”
　　 白丝绒帽女孩飞快的将钱放进风衣兜里，拉着同伴小碎步离开了。我直起身，望着她俩远去的背影，突然感到整条路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这条路的转角处，那个穿红色冲锋衣的女人一定正等着她俩吧。我不想前去证实自己的猜测，手里的东西实在太重，而我此刻早已饥肠辘辘了。
　　 又经过店铺门前时，我看见买菜的人已经不多，旺财无聊的趴在地上撕扯着一个白色的脏垃圾袋，独自玩得很兴奋，不时发出呜呜的怒吼。老板夫妻俩这时也出来了，一如既往地用警惕的眼光打量着每一处、每个人。我走到小区门口时重新整理了一下口罩，认真配合工作人员的检查，“36度6.”在听到体温读数后，我揣着不安的心回到了家。
　　 我想，至少又要再静静呆上三五天才出门，只是到那时，这个世界是否真的会变得更令人放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