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闲下来后，身体就发生了变化，石头开始酥软，黄泥巴也老的失去筋骨，在某些夜晚，会听到它们在月色下骨骼断裂的声音。不是很夸张的撕裂，而是像蚂蚁在啃食一只菜青虫。我经常侧着耳朵，和这种声音交流。我明白一块石头原地坚守了一个世纪，肢体再硬朗也要衰老的。从最初的神采奕奕，轻装上阵到现在的暮色苍茫，岁月走来走去，石头被镌刻下一圈圈年轮，只是石头默不作声。石头的品格和老房子的人如出一辙，我沿着一块石头的脉络逆流而上，可以捕捉到祖父的祖父，先祖的日子，轰轰烈烈或者庸庸碌碌，我们的家史在清朝中叶，出过一个官儿，顶点大的官，相当于村庄里的书记。太爷子算盘打得哔哔啵啵作响，灰色长褂袖子一甩，一曲京剧天上来，唱得院子刚落下的雀子惊呆了，停止了啄秕谷，惊得墙角数枝芍药瞬间绽放，喜得刚过门的太奶奶玉手里的方帕，蝴蝶般落在地上。细长的眉眼秋波盈盈，羞绿一川的烟雨。
　　 太爷爷津津乐道的是他娶了百里挑一的布匹行商人的千金，太奶奶的到来令张家列祖列宗肃然起敬，第一，太奶奶撒娇哭闹纠缠着富贾一方的父亲花钱为太爷爷买了一个位置，在县里当差。所谓的差就是给县太爷做文书，精通笔墨的太爷爷写个文章不在话下，别说公文皆是循规蹈矩的字儿。太爷爷白天让家里的马车夫赶着车，拉着他上班，黄昏时分准回到这爿院子里。太爷爷清楚他的娇娘等在光阴深处，对于太奶奶，已经不是俗世意义上的夫妻，升华到贵人的层次。恰恰太奶奶在进门后的第一个月就有喜了，太爷爷当差县里，真是喜上加喜，双喜临门。太爷爷一高兴，就把太奶奶举高高，在霞辉锦绣的大地上，两个人的莺歌燕舞在瓦蓝瓦蓝的天空回旋，气流一样不肯散去。
　　 有一天，枯藤老树昏鸦时，太爷爷的马车晃悠进院子，清洌洌的黑瓦顶几只雪色的鸽子，在梳理羽毛。烟囱翠烟袅袅，太爷爷喊来候在房间藤椅上的太奶奶，要她看一样东西。
　　 太奶奶扑腾着没有裹足的大脚板，飘了过来。太爷爷面前站着一棵树苗，繁杂的根系足以证明它生长的很好，太爷爷激动地说，这是一棵塞外胡杨，抵抗力极强，猎猎黄风和沙漠气候无法阻隔它的成长，那一天日落之时，太爷爷用铁锹挖土，太奶奶扶正胡杨树苗，合力栽下这棵树。胡杨栽在院子里，依旧保持着向上向前的温度与气势。
　　 就像后来，太爷爷听了太奶奶的劝，不张扬，不得瑟。出头的檩子先烂，他收藏着做人的锋芒，低调的行走尘世。没有填一登房子，不曾涉足烟花柳巷。只是置办了一些良田，几匹马。那些个月朗风清的夜晚，太爷爷吟诵着唐诗宋词，陪伴一盏桔灯底的女子刺绣，岁月深深，院里的胡杨一日更比一日茁壮，太奶奶的肚子瘪了鼓，鼓了瘪。像一粒粒从土地抽出芽苞的禾苗，一口气给张家生了八个儿子，那个年代的医术可想而知，一场天花带走了两个孩子，他们被包裹在一床红花被子里，盛在粪筐内，太爷爷吩咐长工送到了茫茫苍苍的群山，那是夭折婴儿的归宿，乌鸦有了食物，太爷爷目送远去的长工背影，一支大烟斗磕得炕沿咚咚咚响。
　　 他尊重生命的轮回，但不忘给所有来过他世界的人事物一个仪式，他来到越来越挺拔的胡杨前，鞠三个躬。尘世的疼痛，似乎在这么一鞠躬中慢慢减轻，消失。太爷爷的心是一片汪洋大海，我穷其一生也难以抵达他的彼岸。因为，太爷爷活在宗谱上，活在祖父的描述中。但太爷爷太奶奶的故事，像马厩内那只马灯，尽管时光远遁，只要擦拭去它体上的尘埃，就会点亮一房子的旧光阴。
　　 我的祖父们在那座房子里，生根发芽，一点一点长大。太爷爷没想到儿子中会出来土匪，三祖父十八岁那年扛着一捆柴禾往家走，半路上被土匪劫持当了土匪，他膀大腰圆，一顿能吃五个苞米面烀得窝窝头，几大海碗白菜汤。吃得太爷爷都叫唤，早就想有谁家闺女不嫌弃，招他上门女婿。可惜，三祖父做了土匪，几年后死在一片乱葬岗。太爷爷雇人一顶苇席一卷背到祖坟旁的一块土塬掩埋了，三祖父就如一颗流星划过人间，了无踪迹。
　　 太爷爷本意培养一个接班人，哪怕在村里做个差事也算继承他的衣钵，问题是六个祖父没有一个做官，绿豆大的官儿也行。我祖父排行老六，老疙瘩，偏偏喜欢唱大鼓书，能掐会算的易经学。有关祖父的话题，我写过一篇《一棵树的变迁》，这棵树就是祖父一辈子的缩影，也是太爷爷一生的折射，在六个祖父中，他们家雀一样飞出老巢，只剩下我的祖父，他俨然成了院子南墙边的胡杨。
　　 少年时，我时常随祖父走街串巷说大鼓书，为了搪瓷缸内多一块钢镚，一张纸票。细细咂磨，六个祖父里就祖父贴近太爷爷，他娶了漂亮的祖母过门，生下我父亲和两个姑姑。不过，祖母早早就奔了奈何桥，想她是来给祖父还债的。祖父的人生词典中，小时在田野玩耍，地主家的少爷和狗腿子准备打死一条黑黢黢的大蛇，祖父用铁环和地主家少爷换下大蛇，救了它一命。村中有个大仙说过，祖母的前世是蛇仙，当年祖父救得就是祖母的前生。所以，她来报完恩就走了。
　　 村庄，老房子，旧院子。这一系列的组合，本身就充满佛性的光环，太爷爷被一方田地收留，努力长出一坟的艾蒿草与苦菜花眺望着世界，守着居住过的地方。祖父有一天被太爷爷带走后，胡杨也老了一截，老了一截的胡杨看了看老房子，旧院子，又会意地笑了。这些风物是村庄的龙脉，一旦被打破，村庄就成了空城。
　　 父亲和祖父一样，对一棵树，一条蛇，一只蚂蚁满怀慈悲，不打扰它们的宁静。一方石磨被父亲卸载后，以磨辊一颠一颠的姿势滚在胡杨树下，成了人的座椅。石磨和胡杨一起，数着日月运转，人的荣辱兴衰。胡杨树拴过几头牛，几匹马？睡过几只麻雀几窝蜜蜂，几场唢呐主持的婚丧嫁娶?它都一清二楚。胡杨是有灵魂的，在大地上任何物种全有灵性。祖父老去的前三天，一场暴风雨将胡杨的树冠劈掉，先知先觉地讣告了祖父的离去。
　　 眼下，胡杨被砍伐。不是父亲所愿，胡杨老了，身体里的精华在普遍消失。父亲砍伐胡杨，好几个劳力围在左右，他们喊着号子，长长的麻绳从容放倒胡杨。闷声倒下的胡杨，就像祖父咽进的最后一口气息。有人发现树在倒下的一霎那流泪了，树体有殷红的血汁一闪而过。说这话的是个不足十岁的男孩子，老辈人盛传，不到十二岁的幼童幼女有阴阳眼，能够看到死去之人的灵魂在移动，也许，胡杨真的流血，也许是幻觉。我宁愿相信神明的存在，它在浩淼的人世，也在幽暗的地核。无论在哪个角度，神明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正如我此刻稳坐在一百二十年的老房子里，手指敲击键盘写出一行字。若干年后，又一个世纪轮回，我的子孙偎依在沙发上读着我留下的文章，想一想一别两宽的流年。
　　 老房子是有香气有灵性的，现在它把自己活成了一匹骆驼，姿态安详的卧在村庄，它目光悲悯地看着，一个个人决绝地离开村庄，他们像大雁一样，南来北往，在季节里迁徙。将城市的胭脂气带回这片土地，城市肆无忌惮地攻占了村庄，牛马羊没有了市场，大地上翻滚着机械化的热浪。烧制的黑瓦被连根拔去，堆在墙角唏嘘不止，满身岁月的污垢。瓦是村庄的另一种坚守，有一天当瓦完成了几个世纪的使命后，尊重村庄和历史的眼睛，只能在文字的世界替瓦修行与超度。一片瓦带来的生命厚度，绝不仅仅是一朵花的绽放，瓦是时间的一枝画笔，在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间泼墨，任何一个漂泊在远方的心，只要触摸到那片瓦，灵魂顿时丰盈如楚楚动人的莲。
　　 老房子换了一批琉璃瓦，身体里衰败的痕迹被一些材料涂抹，很多老房子都遭遇了这样的命运，它们被硬塞进所谓的审美观里，被无情的边缘化苟延残喘地坚持着。
　　 住在老房子的父亲，拒绝换掉黑瓦，拆除石头墙。在父亲看来，老房子旧院子是神明的赐予，他习惯敞着窗户，开着院门，迎接日月星辰，昆虫小动物的来往，总觉得暮年的父母是孤独的，但是，我走进了误区，回到山野家园，父亲一定在他的田地弯腰锄草，或者静坐抽一袋烟。他的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父亲和大地上的一切物种，从不缺少沟通，与谷物零距离的接触，父亲的身上也散发着稻子的锋芒。考虑到双亲的年岁大了，我和弟劝他们到城里安享晚年，父母坚决不去，也不许儿女投资修缮老房子。
　　 父亲说，喜欢老房子的气息，尽管它摇摇晃晃，顶棚的木头在腐烂发霉，墙壁裂口，还有蛐蛐和老鼠的造访。老房子住着的父亲，母亲。他们唯一的念想就是城里的孩子们，母亲每天翻着墙上的日历表，细数着季节的麦子，把日子过成诗。她知道一旦节日来临，燕子们会如期飞回老巢。母亲整一桌好菜，父亲烫一壶米酒。老房子满满地流淌着亲情的光辉，我是闻着父亲的汗味与老房子的稻草味长大的人，多少年来我汗味的人生，穿梭在城市和村庄的桥梁。
　　 我努力仰着头，渴望活出一棵稻穗，沉稳的内心弓着腰描绘生命的每一个段落，摒弃骨子里的张扬，让父亲人性的亮点盘根错节在胸膛，背着老房子沉淀下来的睿智沧桑寻找梦安放的天堂。我将农民工的名片装在我的行囊，以河流的姿势一步一步完善我对生活和文学的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