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我调到北京已经十年，期间只回家过了一个春节，主要是怕人多拥挤。今年春节本不打算回家的，只因母亲前阵子做胆结石手术，一直没回去看望，过年再不回去，说不过去，早早地打点准备回家过年。腊月二十八这天，我只身踏上归家路，为了躲避拥挤，绕开西安，直接到了宝鸡，确实人少，也可能这个时候该回家的都早已到了家，正帮着家里忙碌吧。有朋友接上我，用车送回老家，一路顺利，很快回到父母身边。母亲身体恢复得不错，我很欣慰。天气也出奇的好，果然是春节，有了春天融融的暖意，与父母聊天，放松心情，挺惬意的。
　　 到半下午，我穿过院子去厕所时，家里养的那条小狗突然挣脱绳索向我冲来。当然，我自以为回了家身心放松，但在小狗的眼里，我还是一个陌生人，没有人向它介绍过我，它大概也审视了我很长时间，对于我的漠视也心怀愤懑呢，只是它一直被绳索拴着，也没找到对付我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我对小狗没丁点防备之心，因为它还不到半岁，且是个长不大的玩物而已。我望着它，看它冲过来能干什么，小狗也愣了，在我面前站住，看着我，它的想象中我一定会撒开脚丫子惊慌失措地跑开。它没想到我会如此的冷静。我们对峙着。我从它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恶意，自家养的小狗，我再陌生，它还是能从家人的态度上知道我不是外人吧。就在我放松警惕迈步要走时，它突然间冲我狂叫起来，叫声尖锐但不过是稚嫩之音。不到半岁的小狗！那时候，嫂子正在院子一角洗衣服，听到狗叫迅速抬身喝叫起来，嫂子不是黄蓉，她不会武功，她的喝叫对小狗构不成任何威胁。我只能说是一只小狗被漠视的愤怒，它就在嫂子叫声的余音中向我的左脚腕咬下一口，胜利者般退到一旁观察我的动向。
　　 我竟然没有惊慌，它那么小，能咬出个啥样？
　　 可是，家人全慌了，闻声过来纷纷谴责小狗，并且对它的去留发生争执。小狗这时候大概终于知道它的愤怒所造成的后果有多么严重，它抗拒被再次用链条拴住，并在混乱中，夺门狂逃，不见踪影。
　　 家人所有的关注点放在了我的脚上。其实并不严重，只是被狗隔着厚厚的外裤衬裤咬破一点皮，渗出一点血而已，大家却为这事争论不休。这期间，嫂子悄悄打发侄子去村医疗站买药，村子不大，侄子原原本本的叙述很快就让我被狗咬的消息传播开了。本来是关起门来的小事却变成了村里的特大新闻，我的心情瞬间跌入低谷，受其影响，过年的热情淡了许多。
　　 被狗咬过得打狂犬疫苗，这个我懂。当医生的六叔提醒我，针必须得打，因为这条狗的出处有点不正：它的母亲是条野狗，来路不明，曾经咬过好多人，成了村子的一害，最后被人们围追到一条沟壑里活埋了。我的父母可怜这条小狗，抓来用奶粉喂到现在，平时也没见它多嚣张跋扈，没想到它也张口咬人。这不得不引起重视。可村医疗站没有疫苗，年关时节得到城里去打，这进城一去一回就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我不想这事再惊扰父母，他们过年的情绪已经受到了影响。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尽量跟他们说说笑笑，制造过年的欢乐气氛。年三十这天，我主动要求去给爷爷奶奶上坟，贴对联、放鞭炮。
　　 这个年算是重新有了欢乐的气氛，正常起来。初一初二，全家人抛开了那个阴影，一起看电视聊天，倒也其乐融融。初三这天一大早，亲戚来拜年。老家拜年讲究赶早，最好能赶上早饭。第一波亲戚刚到，我们铺开摊子正准备吃早饭，还没寒暄几句，我的手机响了。
　　 手机铃声是女儿设的，她喜欢摆弄这些，经常“抽空”帮我设置新的铃声，弄得我也时不时地对自己手机的响声无动于衷，要在旁人的提醒下才反应过来。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被女儿固定许久的美妙铃声给我带来了第一个“春雷”：我家被水淹了，水已经浩荡地涌出门外，冲进了另外几家。物业公司的这个电话使我愣怔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怕影响大家情绪，我起身到另外一个屋子去向物业解释，临出门时我关掉了水、气的总开关，我家绝对不可能漏水。这个我可以保证。因为我家楼上的卫生间管道一直有问题，动不动就渗水，还多次渗漏到楼道里，楼上要是洗衣服用漫溢的方式放水，我家卫生间一准是要下中雨的，卫生间挨着楼道的那面墙，已剥落得不成样子，楼顶都开始有了小裂缝。我都习以为常了，所以劝物业不要大惊小怪，请他们先观察清楚水具体的来源。话是这么说，可我的心里还是忐忑不安起来，家里没人，不管是从什么地方漏水，心里总是没底的。果然，没一会儿物业再次打来电话，说维修工去看了，水是从门下涌出来的，并且能听到屋内水流淌的声音。我的心悬了起来，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楼上水漏得再厉害，也不可能让卫生间攒足水，汹涌到能从门缝溢出去的地步。接下来，物业公司、维修工的电话一个跟着一个地打给我，水已经从我家的五楼渗漏到了一楼，如果自来水管没事，那肯定就是暖气管道出了问题。那是幢老楼，我在那里住了九年多，但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呀。物业人员说，这房子老了，什么可能都会有。我承认这话在理，问题是这暖气管也忒给力了，我出门不过三天，就闹这一出，我的头都大了。维修工建议撬锁，我说可以，但撬完后怎么办？维修工不承担撬锁后的事务，他说我们是公寓房，建议我联系单位管房子的部门，请他们出面负责。我联系不上，请物业联系。物业很敬业，很快联系上了，回我说，人家没这个义务。大过年的，谁愿有这种义务？！ 物业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给我，比催命都紧。我六神无主，心乱如麻。拜年的亲戚一波接一波地来了，跟浪潮似的，紧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八九年没在家过年，今年回来了，这样躲开不见面实在说不过去，家人一遍又一遍地催促我。可我在亲戚堆里简直如坐针毡，压根没有心情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他们相同的问题。我痛苦不堪。幸亏头脑还算清醒，没有把房子被淹的事告诉父母，他们是急性子，一着急只会给我增加更大的压力。我把妹妹叫出来，将情况告诉她，嘱咐她先不要说，我正在想主意。能有什么主意？还是妹妹果断些，说，不行就赶紧回吧，买机票走，留下来，或者坐火车，这一夜对你来说是很煎熬的。订机票也只能订傍晚的，老家离西安机场有近二百公里，赶过去最少得两三个小时。我打电话订好五点飞北京的航班。可是，怎么给父母，以及三十多位亲戚说呢？我最怕大家一起问具体情况，这个节骨眼上，我的情绪不好控制，难免冷落了谁。关键时刻，妹夫出主意，就说部队有事，必须现在回去。这倒是个好计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但我对父母一说，他们的情绪一下低落下来，起初不说话，过了会儿，到底没能忍住，问究竟是什么事这么急着走？我还没编好理由，又不能拿所谓的“机密”一词来搪塞，就用收拾东西掩饰。
　　 家人亲戚乱成一团，将我送出门。妹夫开着他的面包车送我去火车站，才大年初三，没想到这么小的火车站售票处已经排起长队，而且，列车时间有了重大变动，没有去西安的合适车次。妹夫提出他开车送我去西安机场。也只能这样了。但现在得加油。我们往高速路口赶的路上，去了两家加油站，都说没油。我的心像掉进了冰窟窿。妹夫说他先回家去加油，让我在高速路口等他。我心急如焚，妹夫一走就绕开收费站爬上高速路，总算还有点好运气，在高速路上没等几分钟，有辆过路的长途客车停下拉上了我。先到咸阳，再坐出租车到了机场，取到机票赶紧办手续。没想到又出了一系列状况。先是安检时母亲给我带的辣椒面被查，疑似炸药，那个女检查员态度很恶劣，气势汹汹地指着辣椒面让我确定，我有啥好确定的，炸药吃不成，我也没打算搞恐怖活动，带炸药除非吃饱了撑得慌。以我当时的心境，肯定要和她发生争执的，但我忍住了，很有耐心地解释，并主动把证件掏出来让人家审查，用诚恳的态度来表明自己确不是没事儿找抽型的“恐怖”分子。还是另外一个男检查员涵养比较好，他叫我打开检查后，去办了托运。也就没事了。
　　 办过托运，我赶紧给维修工打电话，告诉我晚上返回的时间，请他一定等着我。人家维修人员也着急啊，看着有事故下不了手处理，多难受的一件事！所以接到电话很高兴地应答着。谁知在这番折腾中，我的登机牌副本折断丢失了，临登机时我才发现，这可怎么办？我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已经到登机的时间，我连傻眼的机会都没有，硬着头皮跟着人群往登机口走。剪票的男工作人员还不错，只登记了我正本上的内容就放行了。可停下登记费了一点时间，惹得后面的人不停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
　　 在这个社会上，我已经习惯了他人目光的异样。没有心思去计较别的，只想象着家里将出现怎样的情形。
　　 飞机没有晚点，准时将我送到北京。我提着东西一路小跑，乘机场专线转地铁回到家。门口不知被谁用水泥围了一道几厘米高的坝。这是个有智慧的人干的，拦住水源，只限水流在我家范围内，要淹就淹我一家。一打开门，预想中的景象展现在我眼前：屋里浴池似的热气腾腾，蒸汽让我几乎看不清屋里的东西，地上的水能淹没脚踝，水上飘荡着的物品，像汪洋中的舢船，悠悠地摇荡。果然是卧室的暖气管爆裂，所幸的是，裂口不大，而且水冲向地面，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我舒出憋了一天的气来，放下东西赶紧给维修工打电话，脱掉鞋子又开始淘水。这比以前在乌鲁木齐遭遇的境况强多了，不过那时是楼上没关水龙头，整个楼道都被淹了，我家就像下一场倾盆大雨，直到楼上都淘净了水，我家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维修工终于赶来，我与他一起又用了近二十多分钟，才将破裂的暖气管堵塞住。我家淹成这样，想来楼下肯定也不成样子了，我下楼去敲门，屋内没人。有人才怪呢，早都找上来了。我返回家赶紧淘水。蒸气加上运动，我一身臭汗，直到夜里近十一点才将屋内的水淘干。本来腰就有问题，好久不干活了，累得我腰直不起来，尤其是腿疼得站不住，扶着墙歇了好久，才缓过劲来，我又去把楼道里的水淘干，全身散了架子似的，就着屋里被蒸汽蒸出的各色味道，烧壶水泡杯茶，慢慢喝着。此时茶香全无，喝来无味，但已不苛求了，只要灭了祸端，心就静了。检查被水淹过的东西，堆在地上的书全泡坏了，大多是我自己的书，平时舍不得送人，想留作以后老了再送朋友纪念，这下成了上帝的废品，早早地断送了以后朋友的礼物。
　　 断送就断送了吧。幸亏不是火灾，不然全烧光了不说，祸及的就不仅仅是楼下了。窗外面是时不时热闹一番的烟火，在并不黯淡的夜空绚丽地绽放，无忧无虑。捶着酸痛的腰，我还是忍不住庆幸，在这场小小的灾难中，没有人受到伤害，这应该是最大的安慰！
　　 夜深，没有了烟火的呼啸声，我一个人躺在被蒸汽洇湿的床上，在满屋难闻的气味中，想得最多的，就是这场水灾（如果算是水灾的话）可能给楼下造成不小的损失，我要怎样来弥补人家的损失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即从物业那里问到楼下住户的电话，看能否联系到尽快打开他家的门，以将损失降到最低。可是，对方电话一直关机，我无奈地发了条短信，直到中午也没见回，再打电话还是关机。只好再给物业打电话，让他们想法给联系楼下住户。
　　 虽然暖气爆裂不是我的过错，可事情出在我家，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两天，既希望楼下的住户赶紧回来，又担心会遇到一个难缠的邻居，协商不好，免不了被人声讨。我这人不善于处理这类纠纷，对没法预测的楼下住户的态度，我心里没底，心再一次悬了起来。
　　 唉，这个年过的，真是没法说。不过，这些我还能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