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赎 罪(小说)
赎罪,虽在身行,更在心念。本有罪,心无知,拒不认之,岂愿赎;本无罪,心生念,无罪也赎,岂能赎?
——题记
一
九月初九,拂晓,阴云密布。
生活在大娄山脉红岩村的二十几户人家,还沉睡在温情的梦乡。呜呜咽咽的哭声,从跪拜丈夫坟前的吴孝芝口中,时隐时现地传出,与拜台前两支微弱摇曳的烛光一道,刺破了红岩村漆黑的寂静。
吴孝芝老公王老实的坟,就埋在自家的破土房旁。这座破土房,已有几十年的历史,承载着她和丈夫爱情的印记,也承载着他们艰辛的人生历程。
吴孝芝觉得自己就是个罪孽,呱呱坠地起就贴上地主分子的标签,伴随着父亲戴尖尖帽的批斗时光出嫁,苦难和艰辛便再也没离开过她。当年村里的土霸王胡二狗,凭借队长之名,狐假虎威,胡搅蛮缠,扬言娶不到吴孝芝就要斗死她父亲,可她从小就恨胡二狗,宁死不屈,万般无赖下托媒远嫁王老实家的。王老实原名王思源,出生贫农,父辈是长工,取名之义是要他饮水思源、不忘亲恩。他也秉承了父辈的性格,从小憨厚老实,孤言寡语,整日除了老实巴交的干活就是吸汗烟,邻居都戏称他王老实,久而久之竟忘了他的本名,他也索性将户口改成王老实,能娶到吴孝芝这样大户人家的女儿做妻子,简直是他修了八辈子的福。
虽然婚后与丈夫感情很好,男耕作女操持,在国家的好政策下生活有了起色,可她觉得上天给她的就是劳苦命,就像被生活的皮鞭抽打下的陀螺,从没一天闲着。结婚三年时他们用所有积蓄筑起了心爱的巢垒,可如今已破败不堪,整日在风雨中飘摇。在吴孝芝眼里,丈夫的坟与自己所住房子更像一座合墓,左边是丈夫,右边是自己。
丈夫丢下吴孝芝已八年了,今天是忌日。丈夫死后,吴孝芝经常去扫墓,总是在坟前喃喃自语,诉说着自己的辛酸,虽深知丈夫听不见,何况丈夫在世时半天也不说一句话,但至少那时是她忠实的听众,还吐着一个个的飘逝的烟圈作回应。可丈夫走后,想倾诉的对象没了,她的心也空寂了,这种唠叨当作是自己的一种慰藉。
可今天跟以往比很是蹊跷,以前她从没这么早上过坟,也从未哭过,但今天,年过古稀的吴孝芝跪了多久、哭了多久无人知晓,她银白的发髻插着金边玉簪格外显眼,那可是她出嫁时母亲送给她的传家宝,结婚那天戴后就一直压在箱底;她浅蓝色的碎格子衣裳被晨露浸湿,紧紧包裹着消瘦的身子,那是她丈夫最喜欢的衣裳,丈夫死后再没穿过,她腊黄脸上的皱纹与泪痕交错着,像监狱里的铁丝网一样紧紧地困住她的思绪。
她用开裂如老树皮的手臂擦了擦红肿的双眼,开始虔诚地给丈夫烧着纸钱,一边撕一边用木棍拨着火,最后用颤抖的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装得鼓鼓的塑料袋,里面用一张旧手绢包裹得严严实实,手绢是她丈夫给她买的定情信物,足以看出里面东西的重要性,她小心翼翼一层层打开,最后露出了两个折子和两个纸包。
她激动地将一个折子打开,透过晃动的火光隐隐看出是一个很新的户口薄,折子的户主是丈夫,她的名字在第二页,她翻开第三页死劲的瞧,犹如哥伦布追寻新大陆一般,她恍惚看到浮在上面的有王恩义、王恩勤、王恩科、王恩弟,还有……但仔细辩认,上面确没任何一个名字。
没了,没了,怎么就没了呢?她喃喃自语。
她开始恨这个户口簿,为什么恨?这个本子上本该有很多名字的,如今除了死去的丈夫仅有自己。曾经,看着这个户口簿上的名字一个个增多,她是何等高兴,可后来却一个个减少,最恨是丈夫死的那年,儿子们为了给俩老骗低保,花言巧语劝说他俩与恩勤分户口,老三还通关系走后门,硬生生地把她俩的户口拨离出来,可丈夫没享受到就离了世,而自从她领了低保后,生活不仅没变好,反倒越过越寒心,儿子们编着各种借口不再回家,更别说递钱给自己花,有一次自己不小心扭伤了腿,三儿子恩科接到城里住了几天,那房子是她有生以来住过最好的,可儿媳整天给她白眼看,不是嫌她不爱干净,就是嫌她鼾声大,或者口痰多,可气的孙女走她面前过都捏着鼻子,实在不习惯她便扯谎回到了老屋,再也没离开过。
可老天真不长眼,她的低保只领了一年,随着国家执行政策越来越严,她因恩科在城里有工作,大儿子恩义在和二儿子恩勤在镇上有住房,低保被取消了,再想把户口上回儿子头上,兄弟间开始推脱,没一个答应接收的。
她进而恨得咬牙切齿,将户口簿一张张撕得粉碎,投进了燃烧的钱纸堆,嘴里反复唠叨着几个字。
没了,没了,就要没了。
她用随身的拐杖又拨了拨燃烧的钱纸堆,打开第二个折子,这是一个很旧的“一卡通”存折,存折里有好几页存取记录,她翻开最后一页,显示最近一笔二十元取款是头一天,现折子仅剩最后一元。她不小心让一滴眼泪落在一元的地方,用手使劲的擦,可满手的污迹让字越擦越花,最后甚至一片漆黑,她却反而不哭了,冷笑着拼出几个字。
没了,就要来了,没了,都要来了。
天已蒙蒙亮,蜡烛和火堆已熄灭,她顾惜地将剩余的两个纸包包好揣回怀里,顺手摸起旁边的拐杖想离开,可麻木的双腿让他艰难的几次尝试都白费,她倒在坟前挣扎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身子撑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家的方向挪去……
二
是日,隅中,阴雨戚戚。
红岩村村民们的房顶早已升起袅袅炊烟,与山间的雨雾夹杂一起,把天空渲染得更加阴暗。在这个时节,若是晴日里,村民们现在肯定正忙着秋收秋播,可在深秋雨水的浸湿下,整个房外都充满了冷意,男人们大都窝在家里睡大觉,女人们无所事事,自然将煮午餐的时间提前。
吴孝芝家没有炊烟,显得十分寂静,除了屋檐水像闹钟一样“嘀嗒、嘀嗒”地数落着时光外,似乎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就连平日里“汪汪”叫过不停的阿黄,也蜷缩在谷草铺垫的狗窝中打着盹儿,她家正堂屋的大门虚掩着,偶尔吹过一阵秋风也不动,好似通灵性般不愿打扰它的主人。穿着浅蓝色碎格子衣裳的吴孝芝斜躺在一张破竹椅上,背对着堂屋大门那冷冰冰的缝隙,脸上的泪迹还未抹去,眼睛呆滞地看着香龛下吴老实的遗像,两片干枯的嘴唇一张一翕的,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也像是在祈祷,可没发出一点声音。
汪汪,汪汪……
吴孝芝被阿黄凶猛的叫声惊醒。
咬什么咬,主人家都不认得了……妈,你在家嘛?声音由远及近,吴孝芝一听是二儿子恩勤回来了,脸上不禁挤出了一丝狡黠的冷笑。
好意思说主人家都不认得,阿黄喂养一年多你来过吗?她心里咕噜道。
老伴过世后,儿子们第一年还回来过个年,扫个墓,可自从她的低保取消后,儿子们来看她就像是来见瘟神一样,一个个都玩失踪了,恩勤前年来过一次,可听说回去后与妻子大吵了一架,就再也没敢来。
阿黄是去年吴孝芝捡的一只流浪狗,吴孝芝发现阿黄时,它又病又饿,已奄奄一息,她看它很可怜,便想救它一条命,本以为救不活的,哪曾想在悉心照料下却奇迹般好了起来,整天摇着尾巴跟在后面,形影不离,成了她心里寂寞空虚时唯一的牵挂。
只听“咕嘎”一声,王恩勤已打开大门跨了进来,看见母亲一动不动地躺着,心生疑虑地问道:妈,你怎么了?
没什么,累了,想歇一歇。
您不是带信叫我们回家商量要事吗?有什么事非得今天说呀?兄弟们都到了吗?怎么饭也没煮?王恩勤一口气问了四问。
来没来你看不见?难道没事你们就不该踏这门槛?我都为你们煮一辈子饭了,你们就不该孝敬我一次?吴孝芝没好气地反问道。
该,妈你歇着,我这就去煮,王恩勤觉得理亏,没再反驳,边回答边往灶房里钻。
昨天买的肉在碗架里,吴孝芝回应道。
一会儿,灶房里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吴孝芝知道儿子已开始煮饭,可怜她这个儿子,命不该如此啊,她不禁发出“唉”的一声叹息。
她的思绪回到恩勤的过去,生他那天正值大年三十,红岩村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好像预示着他一生的不幸。恩勤是儿子中最勤劳的一个,特别是当年恩义不顾家人劝阻出去飘的时候,恩勤毅然退学回家,与父母一起撑起这个家,不然恩科就不可能上大学。可他却在一次抬石头时砸坏了命根,丧失了生育能力,连媳妇也娶不上,直到三十多岁才到街上一寡妇家去上门。
看似成了一个家,也住进了大砖房,可那哪是家啊?寡妇懒得烧蛇吃,是个克夫命,街坊流传着她一些生活不检点的事,听说前夫也死得不明不白,膝下的两个儿子刚上小学,同意恩勤去上门,实际上是聘了个不花钱的劳工伺候她一家。媒人说亲时吴孝芝就不同意,可儿子哭诉着说他该成家了,不然老了怎么办,在儿子的再三哀求下她默认了。听说儿子结婚后就没跟她同过床,家里经常有不三不四的男人出入,吴孝芝听不得那些流言蜚语,儿子上门后她就没去他家串过门,也不认这个儿媳妇。
可吴孝芝最近从亲戚那里得知一件事,再一次点燃了她怨恨儿媳妇的神经。听说寡妇的两个儿子被恩勤带大后,翅膀渐渐硬了起来,一次恩勤与寡妇吵了几句,两个“白眼狼”便拳脚相加,把他打伤住了半月院,媳妇还说“捡得的”。有了第一次,他在这个家就更不待见,整天没有好脸色看、没有好果子吃,他们左一声“窝囊废”,右一个“怂包”,不是叫他“滚”,就是一顿暴打,恩勤只能忍气吞声过日子。
吴孝芝越想越气,忽然一道冷光从眼里浮现,她缓慢的站起身,杵着拐杖向灶房走去。午饭已蒸上橧,儿子正坐在灶门前传柴,红红的火光把儿子脸照得通红,儿子回家时吴孝芝没有细看,此时她发现儿子头上又有一道新伤。
你脸怎么了?
没什么,刚才走路不小心摔伤了。
哄鬼,身上没泥巴,怎可能摔伤,肯定是出门时又被打了,又被骂滚回老家了,吴孝芝心里默默回应道。
吴孝芝走到儿子身后,把儿子抱在怀里,用手抚摸儿子的伤口,喃喃说道:儿子受苦了。
妈,别这么说。
妈知道儿子的苦,儿子回家就好,不再去受气了。
我还要回去。
不回去了,回不去了,跟妈在一起,永远在一起,说着说着,吴孝芝趁儿子不注意,把准备好的绳子向儿子的颈上勒去。
三
是日,日中,秋雨淅沥。
红岩村村民们正晓有兴致地吃着午餐,男人们拿出家里的老酒,趁着这样清闲的日子小酌几杯。虽然今天是重阳节,是孝敬老辈的日子,可红岩村村民基本不过,但今天下雨,村民们都闲聊无事的饮几盅。
吴孝芝略显疲惫地躺回竹椅上,看似歇息,更是等待。
汪汪,汪汪……阿黄的声音再次响起。
狗日的,咬啥子咬,老子打死你,等下把你煨了,粗暴的骂声像打雷一样朝吴孝芝家方向传来。
汪汪,咁啷啷,咁啷啷……阿黄被石头打痛跑开了。
狗日的“报应儿”,敢打我的阿黄,看我不收拾你。吴孝芝心里咒骂道,她知道,这是大儿子王恩义到了,于是站起身,向堂屋的楼梯走去。
妈,啥子事这么急嘛,非要叫我们回来商量,商量个屁啊?没看我们都忙得不可开交吗……人未到,怨言已满天飞。
妈……怎么没人呢,不是叫我们回来商量事吗?看几爷子还没我早,王恩义又埋怨道。
没你早,恩勤饭都要煮好了,恩弟没跟你回来?吴孝芝出了声。
我都打电话联系了,你慌什么慌?
你倒不慌,自从跟你出去后,十多年没见了。
我联系了,说今天一定到。
到就好,到就好,来帮我抱抱柴。
还要我抱柴,恩勤干啥去了?
折菜去了,抱个柴还不乐意,养你何用?
我有什么用,看我出人头地的,哪像恩勤哪样……窝囊?话音未落,正爬楼梯的他头顶落下一根从天而降的拐杖。
吴孝芝杵着拐杖下楼来,又愤恨地打了几下,嘴里骂道:狗日不仁不义的家伙,还要说窝囊不?还敢说窝囊不?
看到恩义也一动不动,吴孝芝才扔掉拐杖,流着泪爬过去,将恩义搂在怀里,痛哭着忏悔道:报应啊,报应啊,老天怎么让我生下你这个报应啊?
说到王恩义,是王孝芝最恨的儿子,她觉得这是她前世的冤孽,今世来收账的。王恩义从小就不听父母的话,叫他走东他走西,叫他撵鹅他撵鸡,老跟父母对着干。特别是家里穷没让他读几天书,他认为父母偏心,心生怨恨,不仅不干活,还动不动打兄弟,以泄他的不满。
九十年代初,他便犟着出去发展,听说出去找了不少钱,但他却天天念着打牌,渐渐成了赌鬼,找的钱都出脱了,出去这么多年,“一颗子”也没有拿回家贴补家用。可闯过社会的他花言巧语的,出手也阔绰,很快就与镇上一女子结婚成了家,生了一女一儿两个娃。
后来他当了挖煤的包公头,分家时他主动要求扶养智障的恩弟,不久便带他一起进厂,可恩弟一去就没复返过。有人说恩义在挖矿时将亲弟弟谋害了,向老板勒索了不少昧心钱;也有人说他为了甩掉弟弟这个包袱,把他带到大城市给丢了。她也质问过多少次,可恩义死不认账,说是在山西给找了个媳妇成了家。那年回来后他再以没出去打工,在街上买了住房,还购了一套门市开赌馆,遭禁止后改为茶馆,虽然改头换面,但赌客一个也没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