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的新兵集训结束了，钢子和三十多名新兵被分配到山河基地。来接兵的是辆敞篷军用大卡车，卡车载着新兵，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沿途的山有些奇怪，山的下半截有些零星的松树，上半截则是光秃秃的岩石。钢子看着车外的风景，不由得想起了新兵连指导员上课时说的话：国民党兵败山河，国民党一高级将领曾迁怒此地，说这里穷山恶水，刁民泼妇，殊不知，他们败就败给了山河人民的手推车，民心尽失，拿什么来取胜？指导员就是指导员，看问题就是一针见血。看着车外的荒芜，回想着指导员的话，钢子淡淡地笑了笑。
　　 车晃晃悠悠地在山谷里穿行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山河基地。山河基地方圆十多公里，一眼望去，此处的景象和外面迥然不同，山上郁郁葱葱，山下草木丰盛，好似一个锦绣的小江南镶嵌在山河这块贫瘠土地上，小江南的葱茏被一道铁丝网紧紧地箍着。
　　 钢子和新来的战友被分在勤务连。勤务连的主要任务就是站岗训练和负责基地的物资运送。
　　 到连队休整一天，新兵下到班排。刚子被分到七班，七班长钟立是杭州人，个子不高，但很干练，他那双雪亮雪亮的小眼睛格外引人注目。
　　 “钢子，你和班里的新同志，吃过午饭和我一起熟悉营区环境，营区大，岔路多，上点心，不要半夜下岗找不到连队。”
　　 钟立带着新兵，沿着基地的盘山公路边走边介绍。
　　 “班长，营区外面山光秃秃的，而这里的植被为什么这么茂盛？”
　　 “这里的树木国家可是花了大价钱的，解放战争，这里打了一场大仗，地皮都被烧焦了，等有空你们可以爬上山顶看看，每个山顶还留有当年的战壕。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家召集当地百姓，石缝里挖一树坑，政府补助三斤小米，花了几年，才换来了这片青山。”
　　 走到一拐弯处，班长在一坍塌的山洞面前停了下来。他指着被杂树遮掩着的山洞，脸色凝重地说：“这是七号哨所。”新兵们嘟囔道：“这里杂树丛生，哪来的什么哨所啊？”班长接着新兵的话茬说道：这里长眠着一个排的战友，当年在修建基地时，由于此处地质结构十分复杂，坑道打到200多米时，突然踏方了，那时没有大型机械设备，营救部队踏了挖，挖了踏，挖了近二十多天，也没挖出一个来，全排战士都牺牲了，年纪最大的排长也才25岁，若他们活着，现在都是当爷爷的人，为了纪念他们，连队把此处命名为七号哨所。班长说着说着，眼眶有些湿润了。听完班长的叙述，钢子原先的兴奋劲一点也没了，新兵们默不作声地跟在班长后面。
　　 又走了个把小时，钢子他们到了基地南边的尽头，柏油路也戛然而止。铁丝网的边上有一个尖顶的木质小岗亭，岗亭不到两米高，里面最多能容两人，是哨兵避雨用的，岗亭里还有部手摇电话。
　　 一个挎着冲锋枪的哨兵冲着班长说道：“班长，带新兵熟悉地形啊。”
　　 “是的，明天他们就上岗了。”
　　 班长指着岗亭说：“这是五号岗，是离连队最远的哨所，哨所的背后是基里的弹药库。这里到连部有八里多路，你们自个熟悉一下。”说完班长径自和哨兵闲聊起来。
　　 钢子心里咯噔一下，离连队七八里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晚上有个情况岂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钢子很瘦弱，一米七多的个子，刚过百斤，风大点好似就能把他吹个趔趄。他的胆子倒和他的身材蛮匹配，年少时，到外村看电影，生怕落单，电影没结束就找同村人。到了村里，各人分散回家，他脑子里便浮现出鬼神故事，喊着不着调的歌，一路猛跑，冲进家门。那时，钢子的胆小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班长似乎看出了钢子的不安，安慰道：“你现在是个战士，站岗时手里有枪，电话亭也有电话，有啥情况可以向连队请示，有什么好害怕的。”站岗的老兵有些油腔滑调地说：“班长，他哪是怕人，是怕鬼，我说新兵蛋子，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鬼的话，你早晚是要遇见的，早见也能混个脸熟，若没鬼，你怕个啥？难不手里的枪是烧火棍啊。”
　　 “老兵没个老兵样，别没大没小的，尽跟新同志胡扯。”班长没好声气地说了一句老兵。
　　 熟悉完地形，回到连队快两点多了，可连队静悄悄的，除了一个带红袖标站岗的战士，见不到其他人，这和热火朝天的新兵连判若两地。钢子有些吃惊问道：“班长，连队人都到哪了？”
　　 “别大声嚷嚷，大伙都在午休哩，全连有十个固定岗，五个流动哨，每人晚上都得站三个小时岗，晚上睡个踏实觉比过年都难，每天还有繁重的训练和勤务工作，中午不午休，人又不是铁打的，谁能扛得住。”班长轻声地说道。
　　 “不就晚上少睡几小时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钢子不以为然嘀咕道。
　　 “说你新兵蛋子一点没毛病，十天半月是没事，连续三个月你试试，快你去收拾一下，三点看班长们军体表演。”班长有些不耐烦地答道。
　　 军体场在连队的篮球边上，一并排有八付双杠、八付单扛、四个木马，架势甚是壮观。全连战士卷起的白衬衣扎在裤腰间，背手跨立，威武地排在器械两边。连长操着沉重的山东话说道：“新兵连只是军人的一个起点，离一个真正的战士还有很大的距离，今天班长为你们表演，他们就是你们的标杆。”随着连长开始的命令。八位班长如轻猿舒臂般在单扛大回环翻转。钢子知道，这可是军体第八练习，是陆军训练大纲的极限。在新兵连只听说过，老连队的班长竟然人人都会，新兵们看得瞠目结舌。“起”连长又是一声口令，只见八位班长，双手使劲一拉，脚一蹬，“嗖嗖嗖”直立在单扛顶上，又轻轻落下，落地竟纹丝不动！新兵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随即班长们又表演了双扛和木马，班长们精湛的军体表演着实把钢子惊呆了。休息时，钢子走到钟班长面前，无限崇拜地问道：“班长，你们咋这么厉害，这得花多长时间啊？”
　　 看到新兵对自己的崇拜，班长的心情也格外好，“若是能吃苦，加上悟性好，练上一年半就差不多了，若偷奸耍滑到退伍也甭想练成。”
　　 “你看我行吗？”
　　 “这有啥不行的，我们刚来时，还不和你一样，部队的米饭不是光用来长个的。”回到宿舍，钢子心里颇不平静，不就站个岗吗，有必要练这练那的。
　　 老连队的生活条件要比新兵连好很多，每人有床，还有床头柜，哪像新兵连，睡觉打地铺，吃饭一班围一圈，蹲在地上，连桌子板凳也没有，只是连队的训练难度要比新兵连强多了。二十来岁的小伙放在水里成水，放在酒里成酒，渐渐地钢子适应了这里紧张繁重而又有些单调枯燥的生活。
　　 下连的一个月后，钢子所在的班轮换到五号岗值勤。钢子开始单独上岗了，有时前半夜，有时后半夜。黑漆的夜晚，山里除了风声，还有偶尔的鸟叫声，剩下的就是钢子孤独的脚步声，有时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真真切切的。年少时，看来听来的鬼怪故事会不时地浮出脑海，《聊斋》里的狐；手抄本《绿色尸体》里毛骨悚然的脚步声；《西游记》里青面獠牙的鬼怪，一股脑地涌了出来。钢子瘆得常常后背冒虚汗，好在手里有枪，胆怯时，钢子都会拉拉枪栓为自己壮胆。夜半站岗，钢子感觉最温暖的莫过于班长查岗时的脚步声，班长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钢子的心目中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动听的音乐。
　　 站岗纪律很严，坐着，靠着，睡着，或者看书，一旦被查到都是要受处分，若档案袋里装进一份处分表，退伍后找对象，找工作都要受影响，谁也不敢在站岗时稀里马虎。白天站岗单调，晚上站岗紧张，长此以往也不是个事，钢子又犯起了嘀咕。钢子读高中时成绩不错，高考也就差十几分，因和家人赌气，才没有回校复读，若把站岗时间利用起来，这时间也好打发，保不准日后还真能考上学校。钢子为自己天才的想法兴奋不已，白天抽空看看书，不懂的上岗时时揣摸揣摸。打那以后，他白天站岗不觉有多孤单，晚上站岗也不觉得多害怕。星期天也不打牌，也不外出了。班长看他如此认真，也很高兴，“钢子好样的，好好复习，保不准你能成为基地第一个考上大学的。”
　　 一晃，一年过去了，又一批新兵下连了。此时钢子也摘掉了新兵蛋子“桂冠”，站岗训练已然不在话下。一天，钢子站下半夜岗，天忽然飘起大雪，仅个把小时，地上就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下雪总是让人兴奋的，钢子忽然想起仓央嘉措的《问佛》里的诗句，“我问佛，为什么每次下雪都是我不经意的夜晚……”试想，这半夜，世上能有几人站在风雪里真真切切地体验这漫天雪舞。钢子一边尽情地享受扑面的雪花，一边高声吟诵着《问佛》。正当钢子陶醉雪景诗意之时，忽然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脚步声，是不是自己产生幻听了？半小时前班长打过电话，说雪大他不过来查哨了，叫他自己注意点。四周都是铁丝网，这大雪夜哪会有人啊？可这踩雪的咔嚓声分明是清清脆脆的，莫非是山里羊出来走动？前些日子连队的羊破圈跑了，下雪了，它们是不是也兴奋了？突如其来的声响把钢子的诗意撵得一干二净。钢子端着枪，循着声响走过去。30米开外真的有个身影慢吞吞地朝他挪来，钢子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脑门，“谁？”钢子大声喝道，那人听到钢子的吆喝声，停住了。可不一会，那身影又慢慢动了起来。“口令！”那人影置若罔闻地还朝他走来。“哗啦”一下钢子把子弹上堂，“再不停下，我开枪了！”发声过猛，钢子的嗓子都有些沙哑，可那人像聋人一般依旧不近不慢地向他靠近。钢子模糊地看到那人竟穿着一身白衣服，这究竟是什么个情况，钢子真的蒙圈了，大冬天的，钢子沁出了一头汗珠。钢子抬臂朝天开了两枪，清脆的枪声打破了雪夜的寂静。那人影停了半分来钟，继续朝他走来。此时，他距人影不到十米。他想到过到岗亭打电话，但万一那“敌人”趁他打电话之际从后面袭击他，他担负警戒的弹药库一旦出事，这后果不是自己这条命能担当得起的。紧张过头了，钢子大脑一片空白，他端起枪，木然地对准了那白影，下意识地扣动了枪机，那白色的身影随着枪声“扑”的一头栽倒在距他不到五米的雪地里。
　　 那人一动不动爬在雪地里，一丁点的气息也没有，钢子举着枪也一动不动地立着，全身僵硬得就像一尊雪雕。雪夜的枪声惊动了山河基地，一束束晃动的灯光快速朝五号哨所聚焦。不到二十分钟，连长带着小分队，保卫股长带着保卫干事乘着吉普车赶到了现场，现场被各种灯光照得灯火通明。保卫干事忙着拍摄，丈量，连长走到钢子面前下了钢子的枪。呆若木鸡的钢子随后被保卫科带走了。
　　 钢子站岗时开枪致人死亡事件在基地引起了轰动，基地对此事十分重视，会同当地公安对此事进行了深入的调查。原来被打死的是山后精神病院的一位病人，他稀里糊涂走出医院，误打误撞，爬过铁丝网进入了基地。基地保卫科对此事下了定论：在特殊情况下，钢子采取果敢手段，是一个哨兵职责所在，钢子处理此事没有过错，但打死的不是破坏基地的敌人，而是误入营区的病人，钢子的行为也不宜提倡。基地建立四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夜半误闯哨所，钢子是第一个开枪打死人的哨兵，五号哨所和钢子由此在基地出了名。
　　 第二天傍晚，钢子结束了保卫股的审查，一脸抑郁地回到了连队。指导员把钢子找去，可钢子满脑子里都是那夜和病人想遇的情景，打向病人的那枪声始终萦绕在他的耳畔，他怎么避也避不开，指导员说半天，他也没听进几句，指导员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知道说啥也不顶用，就让他回宿舍。钢子悻悻地回到宿舍，失神地坐在床上，不断地责问自己：以自己的军事素质，赤手空拳就能将他制服，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开枪呢？想起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被自己剥夺了，钢子心如锥刺般疼痛。
　　 连队对钢子的事也议论纷纷，觉得钢子以现在的精神状态是不宜再站岗了。有人甚至建议连队把钢子调到炊事班养猪。连长指导员也觉得钢子最好休整一段时间，等心理调节过来再说。钟班长在连务会上力排众议，他说，岗哨对一个哨兵来讲就是战场，在战场出现伤亡就让战士当逃兵，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既然上级觉得钢子没有过错，他就不应该受到任何形式的处理。连长指导员觉得班长说的在理，钢子休息两天后，又回到了哨所。
　　 自打站岗开枪打死人后，钢子显得有些孤僻，不太愿意与人交流，只是训练更加刻苦，复习比以前更加用功了。半年后，钢子跟当班长一样，也能在单扛直立，由于他军事素质过硬，他被挑选到师部的教导队集训。训练结束正值老兵退伍，钟班长已被列入退伍名单，他的位置由钢子接替。
　　 仲秋的夜晚，微微的秋风在山谷里回荡；星零的萤火虫绕着五号哨所的岗亭飞来飞去；偶尔的蟋蟀叫声让这山谷显得格外的幽静。钟立明天就走了，钢子是他一手带出来的，钟立要陪着钢子度过自己在军营最后的一个夜晚。看着钢子健壮挺拔的身姿，现在他也当了班长。钟立不由得想起了钢子初到连队时弱不禁风的样子，还有钢子的天真、好奇、胆怯，苦学、勤奋……钢子身上发生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一班岗结束了，来接岗的是一位新兵，钢子和新兵交接完没有回连队。他带着钟立沿着营区的公路走着，当年若没有老班长的力排众议，他也许就在炊事班喂猪了，什么单扛大回转，什么当班长，想都不要想了。离别了，从此和老班长天各一方，以后能不能再见上一面，还得另说，细细想想，钢子心中有万般的不舍。
　　 如水的月光洒落在通往五号哨所的柏油路上，路面也折射出皎洁的月色，月夜下的柏油路竟是那样的美丽。钢子想，若是仓央嘉措走在这条路上，或许会留下传世之作。走着聊着，不经意间，他俩到了七号哨所。“钢子你还记得吗？当年是我领你到这里的，你现在也当班长了，这些前辈永远留在这里，他们是那样的年轻，小子好好干，你军事素质过硬，文化底子也好，以后去考军校吧，我相信你。”
　　 “老班长，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我要成为基地第一名大学生。”
　　 一晚上钢子陪着老班长走遍了营区所有的哨所，遇到不熟悉的新兵说几句鼓励的话，若是遇到一起摸爬滚打的老兵就扎扎实实地聊上一通。当连队的起床号响起时，他俩才披着一身晨露，急匆匆地返回连队。
　　 八年后，钢子成为勤务连第十任连长。用钢筋水泥翻修成的五号哨所，精致又不失壮观，哨所里的监控设施与手机捆绑，只要手指一动便可呼叫指挥部。那片依旧被铁丝网紧紧箍着的隐隐群山里，时常会传出勤务连官兵威武雄壮的训练声。
　　 中秋月圆，如水的月光洒落在“小江南”的树叶上，山河基地的月夜是那样的静谧，静得如同七号哨所前面的杂树，它们从来不语，偶尔的风声便是它们对群山的生死依恋，它们也是群山永恒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