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九十的老母过辈之后，姑姑成了我家硕果仅存的至亲长辈。我家自从爷爷的爷爷辈，从天柱山脚下挑着箩担来到江南，已经繁衍六代。高祖生育的六个儿子并没有都开枝散叶，而是一个儿子兼祧几家，本家到父亲辈只有姊妹三人。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毕竟缺少了情感的寄托，让我们觉得轻飘飘的，逢年过节能走动的姻亲就是姑爷家了。姊妹们移情于她，对姑姑姑爷格外敬重。
　　 姑爷与我家结亲四十来年，看着我们慢慢长大成人，成家立业。
　　 他刚跨进我家门槛时，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草绿色军装，脚上套着军用球鞋。那时，我刚读初中，有双休日。对我这个大侄子，他乐意亲近，一回去便带上我，我巴不得去做客。农村俗话说，脚不动，嘴不肥，来了客人再不济，也会煎烹几个鸡蛋吧。姑爷到河对岸的桥柱口兑换菜籽油，也会带上我。他背着我涉水蹚过湍急的响水滩，让我感受着父辈宽厚脊背的温暖与可靠，并首次听闻有关响水滩“锦鸡拍水”的美妙传说。他每周来接送我一次，准姑爷到我家的频率由此翻番，姑侄间的朴素情感也渐渐升温。
　　 姑姑在家是老幺，等到她初为人妇时，爷爷已过花甲之年。身为半子的姑爷隔我家仅仅几重山，来去倒也方便。由于两家的种植方式、土壤气候相同，每逢遇到犁田、耙地、水稻脱粒等重活儿，他依据自家庄稼的成熟度掐算着节点，一大清早便会骑着自行车赶过来帮忙。有时爷爷也会捎信给他，或亲自上门预约顺便看望一段日子没空省亲的独生女儿。“双抢”季节，等他家要割早稻脱粒、拔秧插晚稻、耘草等农活时，尚未成年的兄弟姐妹，以人海战术去帮衬抢收、抢种，用换工方式互助，捱过了责任田到户时缺乏劳力的艰难岁月。那时，从来没有错过农时季节，收成也不比有壮劳力的人家差。至今，我依稀记得他家部分田块坐落的位置、土质的肥瘠状况。有一回，我们在田畈中用禾戽脱粒，火辣辣的阳光从头顶炙烤着汗流浃背的我们，要是有一丝风，该多好啊！在我们庆幸要风得风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是风起云涌，黑压压的云朵聚拢到头顶，噼里啪啦的豆大雨点砸下来。姑爷领着我和弟弟用撮箕撮起稻谷倒进谷箩，竖起禾戽，以躲避着说来就来的暴风雨。电闪雷鸣中气温陡降，寄身临时庇护所的姑侄有说有笑，听任凉丝丝的水滴顺着发梢垂落。这种抱团取暖式的耕作方式，持续到小弟都建起小家庭。瓜瓞绵延，小夫妻出双入对，做事有商有量才少起来。
　　 姑爷曾在四川服役过两年，并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按理说，这样的进步青年退伍不褪色，回乡后应当投身村委，继续带领村民建设好新农村，实际情况却不尽然。他曾信心满满地当过一段时间的民兵营长，打算调动预备役民兵发挥抗洪救灾、兴修水库的生力军作用，没干上半年，他就被眼红村干补贴的人排挤下来，从此不再涉足村务。他不习惯于做头羊，满足于传统理念。在镇村倡导下，他种过留兰香，栽过桑叶养蚕，植过罗汉果、胡柚。还办过养殖厂，饲养猪、鸡和波尔山羊，最近又改种油茶。按理说，一招鲜，吃遍天。经营过的诸种类中，总有一种种养模式适合他发家致富的。可是，他却像一个乖巧的学生，按时间作息，上早读出操，听课完成作业，就是考试成绩中不溜秋。虽然，不需要接受老师的诫勉谈话，也没得过“学习标兵”让人做楷模。他就这样，一直守着祖上传下来的徽式老屋，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好在他心态平和，随遇而安。
　　 我大学毕业后回乡任教，所有的亲戚中，他离我最近。买早点、购农资、缴电费等等，他家是必经之地，我因此受惠最多。那清香四溢的蒿子粑、糍糯爽口的腊肉粽、黑乎乎的麻糍粑应着节令送来，让我在学童天真烂漫的笑脸中，感受到了从粉笔灰中静悄悄地流淌的时光，觉察到更迭的春花秋月。还有那些鲜得发亮的青辣椒，粉扑扑的红心薯，黄澄澄的玉米棒，脆生生的白萝卜，他整篮整袋地带过来。这使我不再稼穑，仍然能够及时品尝新鲜的农产品滋味，保持着与土地不绝如缕的血肉联系，并感悟二十四番花信风传递的讯息。于是，我也懂得了，教书育人也得像侍弄庄稼那样，不急不躁，对天资不同的孩童需要因材施教。
　　 这，一如田地里生长的万物，花期各不相同，不能拔苗助长。为师者，应当像农民一般顺天应时，静待花开。
　　 姑爷育有一对儿女。儿子的旧衣旧和手机，在他眼里都显得新潮。于是，他怀揣着老人机与智能机，一个用于打电话，一个玩微信，不影响通话娱乐。他不擅于掌控智能手机，总会无意中开启飞行模式，或者关闭万能钥匙，经常顺从网络提示关注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公众号，浑然不觉间将常用图标实施乾坤大挪移。隔上三五七天，他便带着智能机来找我，帮忙清理垃圾，找寻不见踪迹的微信图标……我则边示范边让他操作复习，以加深印象。看着我指指戳戳，想要的立马现形，不愿要的即可销声灭迹，他混浊的眼光中，流露着艳羡的神色和淡淡的失落感。当然，那眼神中还有与快速发展的时代相脱节的惆怅感，以及儿女不在身边，小事总麻烦别人的歉意。每每多日不见，我还会去个电话，关切地询问他，手机是否出现过误操作，鼓励他放心大胆使用，多玩出技能。
　　 为此，他由感而说，虽说年过七旬，也得终身学习，这样才能拉近与当下生活的距离，那些农耕时代自给自足的方式，是得发狠改改了。
　　 说归说，做归做。春节期间，我在家族群按人头派发的幸运红包，他因为没有捆绑银行卡而无法哄抢红包被退回。我知道，他学习和摆弄智能手机，跟上年轻人的节奏和网络时代的步伐，还需要一些时日。让我意外的是，在新冠肺炎疫情群防群控中，他作为年长的志愿者积极参加村里组织的疫情防控宣传，在进出村口的卡点帮忙散发宣传材料、测体温，还捐了款。
　　 年逾古稀的姑爷，一辈子植根于乡土。但从他的处事、行为方式上，却彰显着一个退伍老兵耿直朴实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