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死了，上吊死了。
　　 那个飘着雪粒的黎明，老头子叫起隔壁唯一的自家孙子，带着买来的冥币，顶着瑟瑟的晨风出发了。
　　 我们身后的脚印不再清晰，雪粒变成了雪片。我用衣袖拨开膝下的积雪扶着年逾七旬的三爷跪下，他枯木一般的手艰难的划着火柴试图点燃墓前翻飞的纸片。五六根过后，他失望了，深深地叹了口气，叽里咕噜地自言一通莫名的话，最后说了声：“……还是走吧。”这是我第五次陪着他给这个叫杨娣的女人上坟，五年来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在坟前的叹息。
　　 第二天清早我和父亲端着早饭走到隔壁，发现老头子用麻绳把自己吊死在了梁上。之后几天村里的人对村里唯一老光棍的死议论纷纷，有的说儿女不孝；有的说老年痴呆症使整个人的神经错乱了，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也有人说是三爷终于不甘寂寞，下去找他要找的人……
　　 大雪掩盖了不高的新坟。那年我11岁，却清楚地知晓大雪下掩盖的是一个失败而又铁铮铮的灵魂。
　　 1943年，日寇的铁蹄踏进了这个破败的村子。身为土匪头子，横霸一方的二爷毫不犹豫的做了汉奸，日本大队长垂封了他保安队长的职务。他企图说服三爷跟他一块干，被三爷骂了个狗血喷头。三爷天性倔直，一向鄙视二爷的勾当不肯与之为伍，在村子里他只和李大户家的李老二交好，对于李老二，三爷似乎是唯一知道他真正身份的人，那是三爷读书写大字的本事也是从李老二处得来的。
　　 村里最美的姑娘，与三爷青梅竹马并在我们家寄养大的杨娣要出嫁了，新郎不是三爷，是李大户家的老二。婚礼上三爷喝的不省人事，被众人抬回了自己的土坯房子。后来二爷来了，三杯酒下肚把腰间的大盒子“啪”地一声按在桌子上，醉眼扫过双颊满是泪痕的新娘，大声讲道；“李老二，你是做什么的老子最清楚，看在光屁股长大的份上，我不兜你的底，不过……今儿的洞房归我了！”李老二想法作为时已晚，又有两把大盒子抵住了他的脑门。
　　 按照村里的风俗，女儿出嫁后要让丈夫一个人送回娘家。二爷牵着驮着新娘的驴子哼着小曲走在下山的小道上。夕阳的余晖洒满了山坡，半边天的小霞浇红了满山山梨花原本雪白的花朵，在这条溢流着情感的羊肠小道中央，三爷高大的身躯像钢铁一般站立着，手中大片铡刀随着他的身体的颤抖放射出骇人的冷光……二爷摸着盒子上前说：“老三！你他妈的疯了，我是你亲二哥呀”……话音没落，三爷的刀弧划下，二爷和他的盒子一块泡在了血水中。
　　 三爷和杨娣也双双消失在了那天的夕阳里。
　　 太阳再一次升起的时候，日本兵闯进了我们的家，一边砸东西一边冲着老太爷要三爷的人，抢光了鸡和狗后用枪托打破了老太爷的头，骂着让人听不懂的鬼话走了。接着李老二来了，抓住受伤的老太爷哭着大叫：“你们王家都不是东西，老三拐走了我媳妇儿，你们还我媳妇儿！”
　　 两年后，日本兵走了，三爷和杨娣回到了村子里。他找到李老二对他说我对不起你，她现在有孩子了，不能再跟着我过颠沛流离的苦日子，你要还中意她的话就别嫌弃她，好好待她。连家门都没进就又走了。
　　 有人说那天杨娣抱着孩子从村西一直追到村东，最后哭昏在破庙的草丛里。
　　 又过了几年，同样一身黄皮军装的三爷和大爷回来了，他们给村里人带来了更为传奇的故事。原来三爷走后干了八路，某次大战役上与国民党的几个连队在烟火纷飞的死人堆上展开了肉搏，战场上的每个人都是一张黑灰色几乎相同的面孔，但相互的土言骂语中三爷突然发现和自己交手的是一个老乡，他边打边问了对方的姓名和老家，然后大叫一声扔下枪抱住那个家伙痛哭起来……两人做了逃兵，用他们的话恨透了那场战争。
　　 三爷和离家多年的大爷的归来使我们全家庆祝了一番，还像过年一样放了鞭炮。岁月冲淡了人们头上的余激和仇恨。李老二提着酒赶来贺喜，话间三爷问起了杨娣，李老二说她生完第二个孩子后就不爱说话了，任凭打骂都不出门。
　　 岁月在人们彼此默默的不经意中继续消然更改着。1967年春，大批带着红袖章的城市学生、工人在一片沸腾口号声中拥进李老二的家，像当年的日寇一样砸光了所有的东西，嘈杂之声响彻了办个村子。当时已身为村长的三爷闻讯赶了过来，李老二已经被打成地主抓走了，眼前只有院里屋里一片狼藉，一个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那样子彷佛在等一个不归的人。“阿……阿娣，是我……我是老三，”他开口，女人缓缓转过写满沧桑的脸，原本干涩的眼一下子流下泪来，她恨离自己咫尺之远的男人，却不知道怎么去恨他……这时她的大儿子闯了进来，一把将三爷推出门外说：“你出去，我妈有病，不愿意看见你们这些当官的。”
　　 李老二再也没有回来，年迈的老太爷说想念干女儿，他们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叫族人把杨娣和她未娶亲的儿子接过来住。起初三爷极力反对，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去了。我至今不明白这个一辈子倔强自负的男人为什么在旧情面前这样的懦弱，他独自在李家的石狮子前徘徊了许久，没有敲门。
　　 1970年的腊月初七，杨娣病倒了。临死前她乞求老太爷把她埋在王家的坟地里，说自己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
　　 2003年的七月，也就是杨娣的孙女当上最年轻的县长时，原来家族的老屋被奉命拆迁了，原址将被新盖成一个镇旅游小区。我拿着大学通知书经过工地时驻足，看到老坯房子伴着工人的哨声与机器的轰鸣声接连地倒塌，巨大声波荡起激飞的尘土……我不禁举首望了望头顶上那仅剩下的蓝天，望了望它哺育了几代人爱恨的偌大胸怀，望了望它经过无数的日子依然无暇的脸，渐渐地，我感到一丝往事远去和旧时代正被新时代点滴遗忘的伤感。在这里我最后一次叫了声三爷，最后一次听到他若干年前的那次叹息：“……我这辈子造了三个孽，一个是杀了自己的亲生哥哥，一个是做了对不起自己唯一朋友的错事，还有一个是毁了一个爱自己的女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