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涉武”人员的隔离碎记
　　 我们正遭遇一场从未预料到的重大疫灾，全国人民都在与新型冠状病毒抗战，在与时间赛跑。正在发生的事情或许多年以后才能看得明说得清，反思灾难要在灾难结束以后才更准确。老百姓目前最对的做法也许就是听从政府的号召，不出门，不出门！作为一名亲历者，隔离期间，有必要对这个大事件做个小记录。
　　 ——题记
　　
　　 1月23日累计确诊人数：830人阴转小雨
　　 昨天，湖北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二级应急响应。今天10点，武汉封城了。接着，浙江、广东、湖南启动一级应急响应……
　　 幸好，儿子已从武汉大学回张家界。否则，唉，我不敢想……
　　 儿子10号乘高铁回家，戴了口罩，至今刚好14天。不咳嗽，不发烧，吃得好，睡得香，1米78的个头，身强力壮，心宽体胖，过了病毒潜伏期，我松了一口气。爱学习的儿子一学期没出武大校门，除了教室、操场就是图书馆，我一直担心他会读傻，没想到生活在武汉，不出校门才确保安全，不想谈这里面的福兮祸兮。最近，接到不少亲朋好友的电话，多与武汉疫情有关，在朋友圈发了一条信息，汇报一下孩子的健康状况，让那些关心的人放心。下午我们一家三口回武陵源区中湖老家过春节。
　　
　　 1月24日累计确诊人数：1287人小雨
　　 老家其实已没了老父老母，可兄弟几个感情深，还是要一起过大年。我们土家族有过“赶年”的习俗，今早7点就吃了团年饭，外面正下着雨还夹杂着雪粒。8点多，雨小了，兄弟几个和孩子们决定去给过世的亲人“送亮”。我无事可做，年三十，嫂子早把一切准备好了，看会儿电视看会儿手机，关注点自然离不开武汉，新型冠状病毒正在蔓延，朋友们朋友圈的信息不像往年晒幸福，发的内容大多是“武汉加油！中国加油！”我也发了一条：日暮年关何处忧？武汉肺炎使人愁。封一座城，护一国人。祈愿白云悠悠，长江滚滚，晴川历历，芳草萋萋，澄明归来，病毒遁迹，人怀善意，家国美丽。
　　 晚上，男人们喝酒打牌，孩子们吃糖游戏，我和嫂子、侄媳几个女人看春晚。舞台很绚丽，几个小品节目还是有不少笑点，但真正触动我的，还是那没经彩排的主持人的朗诵——《爱是桥梁》——“我们过年，你们帮我们过关……隔离病毒但不会隔离爱。”
　　
　　 1月25日累计确诊人数：1975人雨夹雪
　　 侄媳在凌晨一点接到岳阳母亲打来的电话，叫他们不要回岳阳拜年了，疫情渐渐严重，回家的路封了。
　　 吃完早饭，和侄儿侄媳儿子一起看《囧妈》，前半部分笑点多，后半部分泪点多。儿子长得五大三粗，可心肠软，看完电影后给了我几颗大白兔奶糖，想起剧中母亲偷偷放在徐伊万口袋中的大白兔奶糖，我何尝不想念自己的母亲，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头一次不回家给父亲哥嫂拜年，头一回没去母亲坟前磕头烧香。掏出手机给老爸和哥哥分别打个电话，他们都叫我们不回去，各个地方对武汉回来的人严查，作为村支书的侄子正在走村串户宣传排查。不能给亲人们带来麻烦，只好无聊地翻着微信记录，读到2017年9月26日母亲去世后，“五七”那天所写文字，泪流满面：
　　 蒹葭已苍，白露成霜。慈母遥隔，山水一方。
　　 五七祭奠，往事心上。料想年年，肠断松岗。
　　 念母一生，温良苦辛。敬上亲下，友爱四邻。
　　 劈理分情，正言直行。热情好客，亲朋皆称。
　　 表里如一，不存欺心。律身以严，奉家以勤。
　　 坚韧乐观，劬劳无怨。整饬待物，有序不乱。
　　 事无遗算，物无遁形。养儿育女，尽力尽心。
　　 度日尚清，持家尚俭。晚结佛缘，一心向善。
　　 享福日浅，命途多舛。遽然离世，儿女恨憾。
　　 一月四梦，音容宛在。笑而不言，慈爱无限。
　　 秋水始波，木叶微脱。日月不淹，思念不减。
　　 来日方长，后会无期。呜呼哀哉，悔伤绵绵。
　　
　　 1月26日累计确诊人数：2744人雨夹雪
　　 今天起得早，感觉气温更低，远处高山已白头，虽然家门前没积雪。乡下过年，几乎每年都会有雪花款待我们。在今年这个没有年味、哪儿都不能去的春节，雪花的陪伴尤其重要。当下，人们的日子太温暖舒适了，能吃的要吃，不能吃的也要吃，商场里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只剩下雪花买不到了。
　　 甚好，在乡下过年，有寒意、有白雪。冷会让人保持清醒，保持抗争；雪会让人保持纯粹，保持诗意。
　　 和儿子朝无人的雪山爬，一点也不觉得冷。站在高山之巅，手仿佛能触摸白云，居高临下，心旷神怡。想到年前答应去凤凰的同事家玩，现在哪儿都去不了，拨通了对方的电话，才知道她一人在凤凰过年，儿子在武汉协和医院工作，儿媳也是武汉的医生，并且在呼吸内科上班，大疫当前，医生怎能临阵离去？更让她难受的是，年三十的晚上，有社区工作人员来她家查看有没有武汉返乡的亲朋。放下电话，寒意顿生，望着高空中的白云，此情此景，头脑中莫名蹦出了顾城的诗：“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改写了几句：
　　 朝无人的纯洁雪山攀登/感觉很近很易/朝熙攘的嘈杂人流前行/感觉很远很难/你们“别来”/我们“无恙”/人在“中湖”/亦在“江湖”。
　　
　　 1月27日累计确诊人数：4535人晴
　　 今天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的人数增加了1791人，前几天只是几百人几百人地增加，张家界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指挥部下发了第1号令。我们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决定回城，回单位宿舍。
　　 刚到家，儿子就接到相关部门的电话，问他何时回张家界，身体状况，身份证号码，去了哪些地方，接触了哪些人，现住哪里……老公也接到电话，是在武陵源公安局上班的侄子的来电，因为过年时和我儿子一起吃过饭，现在在单位隔离，我们把孩子乘坐的车票发给他，证明回来时间早过了14天，可他们领导仍要求他隔离14天。不久老公接到单位电话，从单位同事委婉的话语中，我们还是能听明白，老公最近可以不去上班。我与老公开玩笑说：“别人的孩子坑爹，你靠儿子享福，拿着工资休息。”老公不搭理我，想必心情复杂。
　　 我打开微信，也接到了单位发来的电子表格，点开要填的表，才发现我的家庭多了一个名称——“涉武”家庭，我成了“涉武”人员。“涉武”这个词，是这场疫情中刚诞生的一个新词吧？让我瞬间想到“孔武有力”“赳赳武夫”等成语，也想到武汉大学老门楼上的题字“国立武汉大学”被人读成“学大汉，武立国”，只是没法将自己这矮小的身板与之联系起来。没想到因儿子在武汉求学，会给亲友和单位带来如此大的困扰。老老实实地填报，安安静静地在家隔离，心情起起伏伏。
　　
　　 1月28日累计确诊人数：5974人晴
　　 隔离在家，好在天气不错，洗被子，洗窗帘，找点事做才易将一天打发。还是会接到不同部门的询问电话，我们仨都要向各自的主管部门汇报身体状况。儿子很懂事，足不出户，每天坚持做着我看不懂的数学题，蜗居在家才明白一个人有个爱好多重要。
　　 儿子说他武汉的室友发来信息吐槽每天的活动半径只有8米，希望醒来只是一场噩梦；仙桃的室友说很想出门晒太阳；河南的老兄仿佛日子也不好过，超市的东西都被抢空了；一女同学说仅用2分钟外出取个快递，就被邻居举报了……看来这些985的大学生此时都被隔离了，都很煎熬。同是受害者，在部分人眼中，他们却成了恐怖分子。
　　 想起8月份送儿子去武汉上大学，那几个意气风华的孩子让我印象深刻，都是很有礼貌的学霸，高考成绩没达640分是进不了武大数院的。儿子高考填志愿时很有主见，几乎不考虑我的建议，非数学专业不学，考虑到大学和专业的排名，填了武汉大学，虽然我不那么支持，可孩子态度很坚定。
　　 8月22日，走进武汉大学，被它的美深深吸引，也被它深厚的文化底蕴深深震撼。山水一程，三生有幸。我为孩子能在这百年老校度过四年的青春时光倍感荣幸。
　　 国庆期间，我和老公再次去武汉看孩子，几天时间的逗留，深深爱上武汉这九省通衢之地。当时就发了朋友圈——“对武汉的印象，最初来自方方和池莉的小说:盛夏的夜里，苍茫的长江边，有人在匆忙地赶着末班轮渡，有人在街头巷尾悠闲纳凉。那些纳凉的市民，或半躺在竹床上，扇着蒲扇，闲话家常；或三五人聚在一起，一盘毛豆，几根鸭脖，三五瓶啤酒，喧哗与热闹都淹没在湿热的暮色里……一幅幅大武汉的生活，没有优雅的精致，更多的感受是那浸润在潮热天气里的烟火味儿。
　　 如今，孩子来到这城市，也就有了深入其中的体察：珞珈山，东湖水，户部巷，黄鹤楼，樱花大道，楚河汉街，曾侯乙编钟,国庆灯光秀……它的诗意与文化，它的传统与现代也就历历在目了。武汉，一座拥有89所高校的城市，背后该有多少深情关注的家长?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城里有孩子，城外有父母。有孩子的地方自然就成了天下父母在意的地方。于是，我们来来往往，他乡故乡……”
　　 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孩子在哪里，忧乐自然在哪里。爱上武汉，不需要太多理由。就像方方所说：“我喜欢它的理由只源于我自己的熟悉。因为，把全世界的城市都放到我的面前，我却只熟悉它。就仿佛许多的人向你走来，在无数陌生的面孔中，只有一张脸笑盈盈地对着你，向你露出你熟悉的笑意，这张脸就是武汉。”武汉，如今也成了我们全家人熟悉的城市，自然成为我们最牵挂的城市。现在，它病了，却不能去看它，也不能为它做点什么，说不出的担忧与歉疚，只有默默祈祷它早日痊愈。山断不了来路，水挡不了归途，病毒能作怪多久呢？坚信，守得云开见月明。想起白居易的诗歌：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
　　
　　 1月29日累计确诊人数：7711人晴
　　 儿子、老公继续接到电话。近几天，市、区、乡、村的电话都来了，就因回乡过了年，亲戚们受到牵连成了“涉武”人员，我们只好给亲戚们解释，孩子过了病毒潜伏期14天才返乡，尽可放心。可今天，我们张家界有了首例确诊病例，所以，打给我们的电话更频繁，不分时间，不分场合，提问更详细，却无人上门给我们量体温、送口罩。我很担心孩子的信息被过度泄露，刚看到一则新闻，就发生在我们湖南，一官员将“涉武”人员的信息采集后，发到朋友圈受到了处分。
　　 “过度问候”的电话使儿子不得不中断做题，他跑到我面前，突然说：
　　 “妈，我从武汉回张家界过鼠年，感觉自己都成了过街老鼠，同我接触的同学都在填表。”
　　 “没事，你现在回家已20天了，身体好得很，叫同学们如实填写。虽然猪年过去了，我还是把你当猪养的，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这‘猪栏生活’还不错吧。”我需要给未成年的孩子进行心理疏导。
　　 “今天学了一个词——‘猪栏生活’，我的胃口是不是太好了，好像胖了？”
　　 “长点膘不要紧，千万不能感冒，你是武汉回来的，现在是重点关注对象，不能头疼脑热。”
　　 “这你放心。”儿子拿起哑铃举了起来。
　　 带着几乎满分的专业课成绩归家的那份喜悦，想见师友、想去羽毛球馆打球的那种念头早已抛掷九霄云外……
　　
　　 1月30日累计确诊人数：9692人晴
　　 回家几天没出门，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去超市买点生活必需品了。戴上口罩，行走在校园，一路遇到的鸟雀比人多，“门可罗雀”，此时形容曾有四五千人的市级学校毫无违和感。超市里的人不多，都戴着口罩，方便面抢空了，我和老公快速挑选物品，四大袋，足以撑一段日子。
　　 天气还是那么好，可我们仨自觉不出门，各自在房间看书。乏了，站在楼顶看看远处的天门山，胡诌了几句：
　　 我早该出行
　　 在初雪光临你时，去看你
　　 这么多年，在云雾升起之前，在黄叶颤抖之后
　　 我总隐约听到，轻微的叹息
　　 而一坡野菊的狼藉，满山鸟鸣的破碎
　　 ——都不是我愿意看到的分离
　　
　　 此刻，他们说，呆在家就是最好的安慰
　　 隔着玻璃看阳光下的你神闲气定
　　 隔着屏幕盼望病毒被降伏的音讯
　　 人生如寄
　　 这世间，并没有什么
　　 能够阻挡我，不去打探春的消息
　　
　　 1月31日累计确诊人数：11791人晴
　　 孩子和他爸终于找到了一种娱乐方式——下象棋，我在他们边上“旁观者清”，儿子认为我瞎指挥，将我赶走。我浏览朋友圈打发无聊时光，一同事发了一组校园照片，阳光下的校园很静很美，我戴上口罩来到了久违的操场，写下几句：
　　 还是会有阳光，在操场上奔忙
　　 还是会有鲜花，在寂静中芬芳
　　 独行在午后的校园
　　 紧跟身后的，有白云、青草、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