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宋·苏轼
　　
　　 一
　　 我仰望天空的习惯已有十年。
　　 我非志向高远之人，仰望天空，我是在看云，想念云。
　　 云虽虚幻，却生万象。古往今来，咏云诗赋，繁如霄汉星辰。于我而言，唯唐人张若虚一言最恰心境——“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我所写的云，她现在像仙女一样在天上飘着，但她不是常人所触目的云朵。她是一个人，一个美丽的倩影。她像小小的一片云，经年在风中悠悠地飘着。风是我献给她的挽歌，云是她圣洁的化身，她无声无息地飘荡在我的心空里。
　　 认识她的时候，一首名为《踏浪》的歌曲正风靡流行。那时，只要她的身影在村口一出现，我们就朝她纵情歌唱：“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请你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山上的山花开呀，你才到山上来……”
　　 因为，她的名字就叫云；她踏着夕阳从缤纷的阡陌间走来，脚步轻盈得也像一朵云。每每，她脸上都会蓦地升起一缕红霞，朝我们嫣然一笑，然后便加快脚步，像云朵遇到疾风似的，飘进逸的家中。
　　 逸是我发小，比我少一岁，我读高二他高一，我住水南他水北，基本就没有什么代沟。论家境，皆是世代田家，我家的池塘边有腊梅胭脂枇杷树，他家的院子里有垂柳石榴冰糖梨。但人与人不能作如此简单的比较，按时下的话讲，得看亮点。有亮点，才熠熠生辉，才引人注目。
　　 逸就比我有亮点。一是长相。逸是全校公认的美男子，女生们背地里都夸他比唐国强还英俊。二是才艺。口琴二胡短笛长箫，逸皆信手拈来件件会，一拉《赛马》便有马嘶蹄疾之势，转拉《二泉映月》亦有泉咽月幽之声，不像我连《嗦啦嗉》都拉得犹如娃娃拉大锯。三是地利。他班级的女同学特漂亮，那些人儿可能是从某个美人窝里相约共坐一条船来的，个个水灵灵的，溜溜的美，我在《山路弯弯》里所说的青，就是他班级的。
　　 因此，云喜欢逸，我们认为这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很自然的事。
　　 然而，有人就认为很不自然。这人就是白老师。白老师是我们中学的校长，也是云的父亲。开始，白老师说的还有点含蓄，他在全校集会上严正声明：在校期间，所有同学一律不准谈恋爱，花都还没开呐，个别男同学不要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飞，一旦发现，严肃处理！
　　 会后我们几个一嘀咕，没问题，校长是说不许在校内谈，你是在校外呀；你又没有飞到她家里去，是云自个送上门的呀。逸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我们还是给逸确定了基本原则：以逸待劳，不主动出击。
　　 据说，为了和逸的爱情，云被白老师骂过打过关过。可她的性格与纤巧的名字正好相反，倔强得像头牛。白老师好说歹说，她就死认定逸。白老师大怒之下一巴掌把她扇出一丈开外，她拭把嘴角的鲜血从容道，你给我灌辣椒水上老虎凳吧！白老师无奈地骂一声“妖精”，遂撒手不予理之。
　　 云的身影，此后就终日在逸的家门口飘进来又飘出去。六年后，逸潇洒地拉起二胡，云清丽地唱起《金玉良缘》，东园桃树西园柳，今日移向一处栽，欢欢喜喜地成了家。
　　
　　 二
　　 打认识那时起，云就称我为大哥。其实我俩的关系并非如此单纯，至少有四种身份，师妹、闺蜜、发小妇、战友妻。但在她的心目中，始终把我定位为一种——大哥。
　　 在众哥们里面，与云关系最铁的除了我，还有风。风和我也是同学加战友，长一副奶油小生模样，当兵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是上海兵，很讨小女子喜欢。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认为云与风的关系要比我更铁一些。云有什么烦恼，有什么悄悄话，包括与逸磕磕碰碰不愉快的事，都愿意对风讲。而在我面前，她就是女汉子一条。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任何不开心的事，不是大哥大哥的叫个不停，就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在我眼里，她就是一朵生活在蔚蓝天空上的白云，永远充满阳光。
　　 但凡和我在一起，她的表现还真是比小妹还小妹。要么，她乖巧成一个小姑娘，坐在我的对面，左手支着下巴，亮着眼睛听我海宽天空，还不容他人打扠。她说，我就喜欢听大哥讲话。要么，就是笑嘻嘻地下厨烧菜煮酒。她的酒量不咋的，平时一般不开杯，而只要我们在一起，她就好与我斗酒，而且是不喝趴下决不罢休的玩命劲。我忖她认降，她就举起酒杯，大哥，别装，人生难得几回醉，喝！将革命进行到底！说完，就一口闷，人也随之软了下去。后来，我不能喝酒了，她的态度立马来了个360度的大转弯，如果有人向我灌酒，她杏目一瞪，干啥？想要我大哥的命吗？要喝，我跟你喝！
　　 说真的，从心眼里我从来就没把她当妹子看，而是把她视为知心的铁血兄弟。她虽是女儿身，却长一副侠肝义胆，特别的与众不同。
　　 我与逸参军以后，她就分配到卫生系统工作。她天生丽质，长得像《红楼梦》里的林妹妹一样，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当时，民间曾戏评出县机关四大“清纯美女”，云名列第一，追她的公子帅哥络驿不绝。我们都不免为逸捏把汗，而云始终痴心不改。凡遇有人追她，她皆笑脸相迎，说谢谢能看上她，只遗憾她今生包括下辈都已被逸一人订单了，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好姐妹。把一班骄傲的青春佩服得五体投地，人人说她的好。
　　 都说女子能顶半边天，她是可以撑起一片天的人。我最敬佩她的胆魄和气度。在她面前，绝不能提差钱，我更不可以，否则，你傍晚说，未到黄昏，那怕是自己兜里没一粒子，她也会东拉西借地把一大叠钱送到你的手上。一次，一哥们的老父患恶疾去世，发现时已呜呼了三日，大热天的尸体已腐烂，那恐怖的恶臭连那哥们自己都不敢近身。云捋起袖子喝道，你还是男人吗？哪有你这样当儿子的。说罢就径自上前清洗换衣。哥们愁眉苦脸地又说，连坟墓也没有。云说，买公墓去，没钱大家凑，真不行，我先垫上。令一班须眉无地自容。
　　 我有过一段流浪的日子，一人蛰居在小城一隅，生活毫无规律。云不时地会过来探视，捎些小菜，帮我整理房间洗衣洗被的。我说，你又不是我的保姆，不可不可也。她说，当妹妹的，干这点小事有何不可？她待人很和善热情，人缘口碑极好，好像从来就没跟人红过脸。唯一次例外，为了我她竟跟一个“小官帽”当场翻脸，差点还动了手。其实，就为一句闲话，我都不当回事。那家伙在酒桌上说，那个叫什么亮的，真高傲，老三老四的。云一听便喝道，不要瞎说，你又不了解他，凭啥说他老三老四的。那家伙说，你是他啥人？我就说他了，一个穷光蛋，豪骚什么？云说，穷光蛋怎么了，他起码不会在背后说人坏话，真是小人……闹到最后，那家伙恼羞成怒砸酒杯，骂云是我相好，云冲上就要抽他个大嘴巴……
　　 事后，我对云说，那些人你理他干啥。她说，我就受不了有人说你的坏话，有能耐，当面讲呀！
　　
　　 三
　　 云是让我刻骨铭心的老妹子。
　　 我有四个姐姐，在她们眼中，我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弟弟，没有一点高大感，唯有在云的面前，我才能找到峻拔成熟的感觉。
　　 那年我到乡镇工作，一个周末，云特地来看我，一来就是洗被子擦窗拭桌，待把一片狼藉打理得井井有条了，我们就去登山。当时，她已在某局当副手，却依然清纯得像一个花季少女。我知道，她当时的心境并不是很好，她也遇到了一些凡俗的苦恼，而且是让一般女子难以承受的烦恼。一路上，她只字不提，总是笑，她留给我的总是那一张始终不曾改变的笑脸。到了分别的时候，她不经意地问了我一句，世上有没有始终如一忠贞不渝的爱情？我有点茫然，花花世界，鸳鸯蝴蝶，何时见过真正的海枯石烂了。但是，我嘴上还是坚定地对她说，当然有。她说，应该有，但不是想拥有就能拥有的，人没有被苦死的，只有被倔死的。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好像事先约好似的，北京举办奥运会的前一年，我俩同时患病，她去了杭州，我到了上海，她的胸腔挨了一刀，我的腹部被划了一道。一个月后，俩人出院回家，见面时她哈哈大笑，说咱兄妹俩真是叫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连生病都凑在一起的。然后，她还像专家一样教我如何恢复保养，一番叮嘱甚是专业周到。不料，仅过了一年，更加凶险的疾病再度使她躺在了病榻上。此后，她开朗的性格就变了，亲戚朋友欲去探望，她一律拒绝。好在她对我网开一面。我对她说，病不病，自个的心态定，自个认为没病，有病也变没病，自个认为有病，没病也变有病。你要往好的方向去想，想像自己每天都在美丽的花园里散步，湖水是那么清澈，空气是那么清新，花草是那么鲜艳，毛病一天一天褪去，自己正一天一天好起来，世界是如此美丽，生活是如此美好……她听了，嘻嘻道，我就爱听你讲话。
　　 然而，苍天无眼，她坚强地撑了两年，病情便严重恶化了，住进了浙一医。那时，她的倔劲上来了，除了父母兄弟，任何人皆拒而不见，连风也被她决然拒之。那年夏天，我到复旦大学参加培训半月，回文之前，我打电话给她。她说，我在浙一医呐，你快来看我。那天我是与妻子一起去看她的。她头上戴着绒帽，脸色甚好，靠在病床上朝我们笑。妻子与师母到外面去了，俩人在走廊的一角抱头痛哭。我们哪山这山的聊了半个小时许，其间，她到洗水间走了趟，我要扶她，她说不要自己能走。她一边扶着墙，一边朝我笑着，不快不慢地走着，出来的时候，我去扶她，她没有拒绝。
　　 聊着聊着，她突然说，我放首歌给你听听吧。她拿出一台小录音机，放了一曲《彩云追月》。她说，好听吗？我说，真好听。她说，我也觉得好听。离开的时候，我站在门口回望，她朝我挥手，满脸的笑，眼角却落下了一串泪珠。那坚强的笑，那一串晶莹的泪珠，至今仍挂在我的心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我跟师母说，应该没有问题，她气色不错。师母泣道，哪里呀，她知道你要来看她，打扮了很长时间，脸上全是化妆品。我听了，潸然泪下，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总是把美好留给我。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云捎给我的礼品：一件红色的丅恤衫，一件白色的衬衣。一种不详的预感蓦地就袭上了我的心头，我连忙打电话问逸，逸说，还好，病情稳定。又过了一个星期，我与同事们一起到湄洲岛休假，行至宁德，噩耗传来，云走了！我当即掉头连夜赶回，虽然我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在接到噩耗的那一刻，胸中仍然有被挖心般的痛。
　　 云走的时候，我还在民政局工作。我交待同事，给云好好地化了一层淡淡的妆，同时在她的身边摆满鲜花，全是白色的，把灵堂装缀成洁白的云海。我知道，我这个老妹子，爱美，爱干净，就让她在花丛中走吧！
　　 云走了，至今已整整十年。
　　 云走后，我落寞惆怅了好长时间，心里终日空荡荡的。于是，我就有了不时仰望天空的习惯。
　　 每当我想念云，我就会仰望天空；每当仰望天空，我就会看到云。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有时，我真想化成一只鹤，飞上云霄，去陪陪云，问问她，天堂可有爱情？可有战争、灾难、饥荒和疫病？
　　 然，斯人已去，我独伤悲。终有幽梦忽还乡，却也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我仰望天空之际，总有长风吹来，仿佛是云对我说，天堂除了天空还是天空，除却风云依旧，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