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荒坡，收获。
　　 如果没有亲身参加过农村的劳作，你一定会以为勤劳是一个美丽的字眼，其实，它的里面包含了多少无奈何辛酸，你就不知道了。
　　 地瓜丰收了，可你一定不知道秋天收获地瓜要比春天栽种地瓜辛苦多少倍。
　　 起地瓜跟栽种地瓜一样，不是一个人能干的活，需要很多人一起劳作。我赶上了二哥家起地瓜，只好去帮工。
　　 地瓜地在一个荒山坡上，东面坡下的平地上不知道啥时建起了化工厂。坡南面是几座灰窑，窑灰把荒山淹没了。一层灰，彷佛洪灾过后的土地，只不过这里白花花的像下了一层小雪。走过去踩得直冒烟，鞋上便是一层白灰。
　　 我想起三十年前自己曾在这块土地上为生产队秋收帮忙，那时，这里是一片丰收的花生地，我们一大帮学生帮助生产队拔花生，胆大的就趁机偷吃几个花生。
　　 花生一车车运回生产队的场院，可那年月能吃到花生的人很少。不知道那些花生都弄哪里去了。生活很苦，可是没有人问为什么。
　　 后来，生产队黄了，不知道为什么慢慢的这片土地就没有人种了。到处开窑烧灰，什么轻烧粉，什么镁砂了，大烟囱林立，把整个小山坡糟蹋得都荒芜了。
　　 那是二十多年前，爹从工厂退休回家了，人闲不住，就跟村支书求情，在这些长满荒草的土地上选择了两小块平坦一点的地方重新开荒耕种起来。还记得那时我已经上学了，春天刚来的时候，爹领着我和弟弟来到这块土地上撒粪。那时，土地尚未开耕，需要把求人用车拉到地里的猪圈粪扬到地里。农活是没完没了，就像那去了又来了的苦日子。我平时最不喜欢干农活，尤其是跟父亲一起。他虽是农民出身，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工厂里度过，不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农活干得也不好。只是他骨子里对土地十分热爱，天生又不爱闲着。这对从小就学习与地主怎么斗争的我来说，真是厌烦透顶。偏偏父亲总爱逼我跟他一起到地里干活，因为他不在乎我们干活多少，干活是否卖力。他任凭我坐在地垄上呆望四周的群山，然后象征性的扬几锹猪粪。父亲不管我扬得是否均匀，只要我来了，参与了他的耕种事业，他就非常高兴。他一边扬粪一边说：“扬吧扬吧得了，肉烂在锅里！”那时我第一次听父亲说那么宽容那么潇洒的话。于是干了一会儿，我就用铁锹挖地里刚冒出芽的大头蒜。也不只是为了吃，就是因为它是春天里最先旺盛的生命。
　　 其实，父亲不在乎我干活的态度，目的是在教育我对土地的重视。他一边扬粪一边说：“现在的人都洋性了，瞧不起种地了。早晚还得挨饿！你们不知道，二两粮时，人都饿得啥样了？你二姨夫从城里来到我们农村，把地瓜秧子背走了两捆。没什么吃的啊！”我不知道如今喂牲口的地瓜秧子，那时人是怎么吃的，但我知道父亲是不会说谎的。
　　 父亲去世十来年了，这块地归了二哥家。二哥年复一年的土里刨食，把这块地侍弄得很肥沃了。然而，就是这样一块四周都是污染的土地，今年差一点就不让种了。二哥属牛的，是村里的种地大户。今年，据说这两块土地能收获上万斤地瓜，可是，每斤地瓜只能卖三毛钱。去掉损耗和投资，加上劳累一年，还得靠老天赏脸，才能剩两千来块钱——也就是城里公务员一个月的工资。种地多么辛苦，尤其是种地瓜，可是不种地瓜，种别的经济作物，因为周边环境污染，根本不行。难怪很多年轻人都不喜欢种地了，宁可去工厂里打工。
　　 “我，我，我！迂，迂，迂！驾，驾，驾！”二哥一手扶着那唐朝的曲辕犁，一手高举一把儿童玩具似的短鞭子，赶着一匹瘦骨伶仃的老马。他的吆喝声里充满了愤怒，他是因为控制不好那匹老马么？那马的大腿骨上已经磨光了毛，屁股上还要时不时地被抽上几鞭子，但它仍奋力拉着那犁铧，一步一步的艰难走在田垄上。地垄被深深地豁开了，大大小小的地瓜滚落出来，我和侄女赶紧把地瓜拣到一处，以便下一垄好快点翻过。侄儿在那边头也不台的用镰刀割那些半死不活的地瓜秧。好在还有一幅老马犁杖，否则，要用镐头一下下刨地垄，可就更要命了。
　　 那老马低着头，吃力的走着，每到地头换垄时，它都不太听指挥，地头长满了野枣刺，老马转身时磕磕绊绊的，非常费力，它似乎都不愿再拉了。二哥就死劲“我我我”的吆喝不停。那时，要不是有龙套在身，我想，那马一定会夺路而逃的。但一当又走起来，那马又痴呆了似的，顺着垄沟麻木的往前走。恍惚间，我疑心那瘦得跟剪纸似的马，来一阵风，就将要支离破碎，被吹得无影无踪了。
　　 我想起这马还是我借给二哥2000块钱买的呢。每年二哥都说秋后卖了粮食就还钱，可是都已经五年了，总是还不上亏空，因为欠的债太多了。
　　 于是我很同情那马，若不是被二哥买来，它若是生在美丽的大草原上，那又该是一种怎样的命运呢？
　　 我对二哥说：“休息一下吧，这马也够累的了，这一秋也不能闲着！”
　　 二哥听了说：“它累？人也没闲着啊！人怎么受的？有啥法？谁让它是牲口呢？”
　　 我心里说：我是知足了，今生庆幸没托生为牛马，来生千万也别托生为牲口啊！
　　 秋天，收获的季节，除了丰收的粮食瓜果，还有的就是劳累和怨恨！看着坡下石灰窑冒出的滚滚浓烟，我想，这块耕种的土地早晚要荒废的。但那时，二哥就会解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