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唤我小名的亲人去了。生死轮回，可没有人会在意残花的凋零。
　　 我望着灵堂前大妈那慈祥的遗容，想到她生前耗尽生命之火的病容，觉得她受难的灵魂飞升天国是一种解脱。听着堂姐苍凉的哀哭声，我为失去父母的她难过，更为我们这个家族生命之树上凋零的一朵花儿而哀伤。
　　 奶奶的五个儿媳，五朵女人花，她们摇曳在风尘中，各结各的果子，各人有各人的宿命。
　　 大妈是六一年蝗虫吃田的自然灾害时从四川逃难来陕西，流落到我们村的。只因奶奶一顿救命的饱饭，她就留下来做了奶奶家的大儿媳。十七岁的大妈白净瘦小，细眉细眼，手脚麻利，口快嘴甜，待人热情和睦，奶奶是把她当闺女待承的。长辈们素日都喊她王家，没听人喊过她那个叫王素芬的名字。奶奶教她擀面蒸馍纺线织布，裁剪缝补的活儿一学就会，几年下来，她就能说一口带着川味的陕西方言，至今还记得她把纳鞋底讲成拉“孩”底，凡事爱讲“对头”的腔调。
　　 奶奶在几个儿媳中最偏爱大妈和三娘。三娘是三叔在洵阳修路时领回来的山里姑娘，性情柔顺美丽善良，奶奶怜念她俩远离故乡亲人，没人帮衬，就多疼她们几分。等父亲、三叔都成了家分出去另立门户时，大妈一家还和公婆小叔子住在老宅的几间茅草房里。爷爷病逝前，为了让他住上新盖的大房子，大妈把爷爷接来住在自己家，亲自服侍老人吃喝拉撒，给爷爷亲手裁缝老衣，是几个婤娌中最厚道最会心疼人的大嫂。
　　 记忆里大妈是个好脾气的女人，对我几个猴子一样闹腾的堂哥们极少动肝火发脾气。见到我们姊妹，总是喜眉笑脸地唤着我们的小名儿，嘘寒问暖，让我们去家里玩。我们一旦在家里挨了母亲的打骂，就去给大妈诉委屈，有时做错了事怕母亲责罚，就躲在大妈家不回去，不光蹭吃蹭喝，还央告大妈送我们回去，向严厉的母亲讨个人情，免去对姐妹的责罚。大冬天最喜欢赖在大妈的热炕上，一边听大伯讲笑话，一边吃着大妈吵的玉米黄豆粒儿，觉的特别香甜温暖。大伯做豆腐时，大妈帮工很辛苦，孩子们就愿意帮大妈拉风箱烧火，单等她给我们盛上一碗浇了辣子的豆腐脑，解馋。大妈的母亲从四川赶来看闺女，老太太的小背篓里总会装些山城特产，什么怪味蚕豆、米花糖，大妈总会分一些给我们尝鲜。记得第一次咬开从四川捎来的粽子，那又麻又辣的肉粽子，呛得我咧着嘴吐出来，再不想尝第二口。总之，小时候没少从大妈家混吃混喝，除了奶奶，就算和她最亲。
　　 大妈虽不当家拿事，却是个性情柔韧的女人，像他们老家那些担担客一样泼辣皮实。她嫁给大伯时没有嫁妆，家里住的是草房子，全是靠她和大伯勤俭持家，种庄稼做豆腐务果园积攒下家底盖了房子。大伯和她分别帮三个儿子娶了亲立了家业。几十年间，为孩子们订婚嫁娶，帮儿女建房，给孙子待满月酒，一桩桩一件件琐碎繁难的事情，没有一件事不让她操心劳神费周折，悄悄爬上她脸上的皱纹也越來越密集，可她仍像只老蜜蜂似的，田里灶上里里外外忙个不休。几个孙子孙女出生后，大妈又转换了角色，成了慈爱的奶奶，几个孙子都是她帮着经管大的。我时常见大妈背上背一个，手里再牵一个，每个孙子都是她的心头肉儿。孩子们在她一口粥一碗汤一个故事的呵护下渐渐长大了，可大妈的青丝却染上了霜花，腰腿也已不再挺拔。
　　 大妈这一代女人太不容易。年轻时吃苦受穷谨守妇道，得盯着婆婆的脸色讨生活，等她们几十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她们又要讨媳妇儿的欢心过活。居家过日子，锅碗瓢盆的磕碰中，大妈难免会受些委屈惹些闲气，只因娘家亲人离得远，多少难与人言的辛酸愁肠，都得她独自吞咽消化。记忆中，大妈最快活的事儿就是和大伯一起坐火车回四川。她娘家在重庆的某个县城里，生活富裕，她回趟老家，老娘和弟弟总是给她许多贴补。每次她从娘家回来，都是穿着簇新时尚的衣服，拎着大包小包的回来，招惹得左邻右舍的女人们眼红得直啧啧眼馋。这时的大妈，满脸皱纹笑得菊花一样灿烂。
　　 渐入老境，大伯大妈本该安享晚年，可为儿为女积劳成疾的他们相继染病。大伯撒手而去，女婿骤然亡故，大妈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患脑梗的她耳背了，眼花了，腿脚不灵便了，她变得脆弱、孤独、郁闷，直至瘫痪在床，很快就老病相摧步入了风烛残年……宿命面前，大妈向谁乞哀告怜？死亡是人受苦一生残酷的解放，无人能够逃脱幸免。
　　 魂归故里的大妈，您安息吧。在这个庚子疫情防控的非常时期，阻隔了许多的亲朋为您守灵送行，不能在灵前为你唱几折您爱听的秦腔，不能有鼓乐为您开路送行，有的只是亲人们抚棺的悲凄哀痛！但你会永远活在亲人的心里梦中，您身后的那棵承载着家族生命轮回的大树，一定会在春天里，绽放更多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