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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时光】三个盲人(散文)


作者:茶语清心 秀才,2334.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015发表时间:2020-02-28 19:59:06

【时光】三个盲人(散文)
   小时候,盲人很常见,且男性居多,也不知何故。一人前头走,搭肩随后行,走街串巷拉二胡,替人算命多少由人给。这一类,堪称街头艺人,盲人中的杰出者,瞎子阿炳是典范,是高标,此类呢,不多见,毕竟吹拉弹唱掐指算这些活不是谁都能干。拉不了二胡算不了命,活着就得靠他人,这类盲人不少,我村就有三位。
  
   最年长的那位姓罗,五保户,隔壁生产队队长的亲哥,年纪比我父亲略大,按辈分,我得叫罗伯。罗伯什么时候瞎的,不知道。罗伯怎么瞎的,不清楚。反正我记事起,就那样,没讨老婆没成家,一个人住,孤零零的。那屋呢,低矮,暗黑,潮湿,独门独户,像极了山里的土地庙。这罗伯个子其实蛮高,瘦黑瘦黑的,估计进那门都要缩着脖子低着头,也不知那日子怎么过的。
   也许是年龄太小,又或者胆儿不够,那时的我若不是大人牵着,往往是望而生畏,见之绕道,所以印象就很是有限。按道理,弟弟是队长,这罗伯倘能得到弟弟一家的善待,估计活着不难。但记忆中这位老伯一幅悲苦模样,终日阴阴沉沉,衣衫褴褛,眼眶深陷如黑洞,和他住的屋子一样,看着可怜又吓人。活着没人在意,死去大致也是。对于老伯怎么去世的,何时去世的,我也毫无印象。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读小三那会,房子就不见了,随之不见的自然也有那位罗伯。
   阿弥陀佛!
  
   最年轻的那位,比我姐小,比我哥大,如果活着,该有六十了。这位盲哥就像莽榛之中长出的一根刺,野生野长无人管。他十几岁就瞎了,听说是“打炮冲”弄的,也就是那种烈性鞭炮。瞎了后没几年,妈妈病死了,妹妹跳河了,父亲又是个连话都讲不太清楚的老迷糊。住的那房子呢,可说是寒酸至极:平房,伸手就能摸到顶,墙上渗水,房顶漏水,家里就没几件像样的东西,连地都是都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他有姐姐,可嫁出去就没见回过,听说那不怎么聪明的姐姐,嫁的也是个偏远的穷鬼。大概日子实在过不下去,这盲哥选择了流浪乞讨,一根木棍,一个包袱,从此浪迹天涯。
   我小时其实很佩服这盲哥,觉得他简直是个奇迹般的存在,因为我绞尽脑汁也弄不懂,他一个瞎子,是怎么走出这大山大河,又是怎么在异地他乡,街头里弄,甚至荒郊野外,独自活了下来。盲哥虽说流浪,可也记得回家,不见得是因为什么亲情,因为父子二人就像死敌,一聚首又会恶语相向,吵个不休。这回家呢,也没什么规律,大概想回就回了。在家住上那么一阵,等讨来的钱用得差不多了,就又上路,整得好像外出上班一样。就这么走走回回,七分流浪三分住,久而久之,竟然习以为常了。
   盲哥长得丑,别的也不咋样,可有一点让人敬佩。他乞讨,可他绝不偷;就说讨吧,也绝不在家门口,必定是走出认识范围之外;就是上山砍个什么竹子卖,也绝不仗着自己是盲人就随便去别人山上砍。这一点,我奶奶也很赞赏,说捡窝(盲哥名字)买东西,从不赊账。不过,这盲哥也很讨人厌,戾气太重,一般人避而远之,以免给自己招不痛快。大概是流浪惯了,又沾染了一些江湖气,说话痞里痞气,出口成脏,飞短流长,还经常讲自己的艳遇,说在那那那睡了谁谁谁,说得有鼻子有眼,也不知是真还是假。有人笑话他,你吹吧吹吧,总有一天被人打死!他倒得意: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然后一路走一路唱一路远去:
   春季到来鱼满仓(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
   盲哥流浪久了,贫嘴惯了,大家也渐渐习惯了,似乎忘了他只是个可怜的瞎子。
   直到有一年,流浪的盲哥没有回家!大家惊讶:欸,捡窝呢,没回家哦!
   又一年,盲哥还是没有回家!
   后来,再后来,盲哥依然没有回家!大家说,捡窝可能不在了吧!
   可奇怪的是,他那迷糊老父亲却足足活到了九十九,成为本村最长寿老人。
  
   年纪居中的一位就是善叔了。在我印象中,这是唯一一位活得不卑微的瞎子,他叫从善,姓周。我们依大人的教导,叫他善叔。
   善叔是我的邻居,和我家一墙之隔。
   瞎叔很高大,高大到我站在他身边只够得着他的肚脐眼。善叔不只高大,也绝对称得上酷帅——如果不出那场意外。小时候看《水浒》,觉得那个“身长八尺”的花和尚鲁智深,应该就是善叔这样的。
   善叔不年轻,比我父亲略小,自我懂事时起,他就起码四十了。从别人只言片语的谈话中,我知道,善叔年轻那会,是有过一个老婆的,老婆还挺标致。我曾问过妈妈,善叔的老婆到底长啥样,可妈妈懒得理我;我用本村最好看的媳妇来作比,得到的答案是,差远了。善叔的老婆据说是善叔让走的,走时,连孩子都还没来得及怀,因为婚后不久意外就发生了。
   在那场意外里,他失去了双眼,也失去了双臂。那眼已不能叫眼,得叫肉糊糊,血红血红的。那臂也不能叫臂,只能算两截肉棒槌。
   听说,那是一场血腥的事故:本想去炸河里的鱼,不想把自己给炸了。
   善叔走路很彪,是最不像瞎子的瞎子。按说,我们那里的地形,曲里拐弯,动辄就是码头坡道,动辄就是河道沟渠,极少会有宽平之路。邻里间串个门,都有层级台阶,隔墙挡壁,就是一个正常人,若走路不留神,崴个脚,摔个跤,碰个壁,也是常有的事。若说谁谁谁走夜路,摔窾下了;谁谁谁醉酒了,掉河里了,这种消息都不稀奇,够不上新闻级别。善叔走路不低头,昂首阔步不敢说,昂首挺胸那是一定的,当过兵的人就是不一样。他走起路来,绝对像一只吃饱了的大公鹅,旁若无人,无所畏惧。他不像别的瞎子,手里拿根棍子,一路敲敲打打,指指点点,就算这样还走得谨慎又谨慎。善叔走路不用棍子,他的脚就是棍子,走在路上,他就像一座移动的铁塔,有时挂一个篮子,有时吊一个桶子,就这么悠然前行,哪里有沟坎,哪里有码头,码头有几级,他似乎都胸有成竹,很少走岔了,让你不服不行。当然,也有出错的时候,比方说路上多了块石头,迎面碰上一个人……不过这种时候不多,基本都是有人故意捣蛋,故意搞恶作剧。
   善叔生活倒还是无忧的,比起村里那两位难兄难弟,他可算是幸福。这倒不是说他家条件好,他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妹妹妹夫,底下还有一帮子小外甥,一大家子住在一间老房子里。房子不好,是我那条街上最寒酸的一户,土砖墙,圆木柱,本地常见。母亲虽牙齿脱尽,可身体还算硬朗,每日笑呵呵的,很是慈祥。善叔的日常饮食基本都是老母亲伺候着的。善叔瞎眼多年,却一直心宽体胖,老母亲自然功不可没。妹妹性格泼辣,做事麻利,在村里算是少有的能干。妹夫人也高大,但为人老实,木讷少言,虽不是招赘却强似招赘,家里一切几乎都是妹妹说了算。妹妹人是泼辣,可对善叔这遭难哥哥,还算不错,家里四个孩子对这位瞎眼舅舅也是非常体贴,舅舅长舅舅短很是亲切。
   善叔不爱串门,但却是我家的常客。只要一有空,他便会上我家来,而我家灶台边那张条案也几乎成了他的专座。之所以这样,大概是因为我奶奶。我奶奶本就是好客之人,加之又开着一个商店,店里全天候营业,极少关门。奶奶生意做得好,顾客不断。其间有些异地劳工,码头干活累了,会在店里点些小吃,再打上一二两白酒,于正中方桌边坐了,边喝边聊,少不了天南地北地闲扯。每当这种时候,善叔绝对是上等聊客,无论什么话题,他都能接上茬。他说话中气十足,声音爽朗,感染力极强,所以顾客们都乐意和他东拉西扯。其间难免会有送上嘴的食物,或者就上来的杯子,他倒也不拒绝,客气几句,伸出他那半截棒槌接了,头手并用,倒弄几下,就像耍杂技一样,轻松搞定,然后继续海侃神聊。我那时还小,不太懂他们扯些什么,但受那种气氛感染,会爬上他的腿,坐他身上,聆听天书。遇到食客给吃给喝时,会代他接了,递到他的嘴边。每每这时,他会很夸张地张口,貌似要连同我的小手一并吞下,然后脸上笑容漾起,一幅心满意足的样子。我小时候很怕生,尤其是怕父亲。父亲在外工作,一年到头,难得回几次家,每次回家,我都会像老鼠见了猫,躲躲闪闪。可唯独不怕善叔,常常在他身上爬上爬下,叔叔好叔叔坏,喊得清甜。
   善叔不止嘴上功夫厉害,他还很能干。别看他眼瞎手残,可日常事务他基本都能自理,还能帮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比方说,吃饭时,他会将长柄汤匙夹在两臂间,然后一口一口挖着吃,速度并不比健全的人慢。穿衣洗漱什么的也不需人帮忙,这难免让人纳闷,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至于喂猪提水晒谷子这类家务农活也难不倒他,路过之人每每看到,都会吃惊,而我们则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善叔最让人佩服的是,他居然还能游泳,而且游得还很别致。每到夏天,大家都会下河游泳,人多的时候如同开水煮饺子,沉沉浮浮,热气腾腾。我们的瞎叔怎么会错过这样的热闹呢?每每这时,他也会搭了澡帕,旁若无人,悠悠下水。和大家不一样,他下水并不急着显摆自己的泳技,而是先在水中立定,然后忽蹲忽起,宛如老龟出水,循环播放。此后再将澡帕往头上一搭,脖子一旋,澡帕就圈在脖子上了,然后仰面躺倒,脚在水中踢腾,人在水面浮游,就好像身体掏空了一样。这一招真是厉害,不少人想要讨教,他却是笑而不答。有人气恼,想要整蛊他,偷偷近前,欲扯他的裤子,他似乎早有察觉,不等对方过来,一个翻身,一个旋转,将对方踢个措手不及。
   记忆中,善叔身体一向很好,几乎没听说他病过,在我看来,以他那壮硕身体,估计活个八九十不成问题。但让人想不到的是,后来呢,善叔家里不知撞上什么鬼,先是老母亲毫无征兆去世,后是妹夫因庸医误诊,导致头晕,意外失足离世,再后便是善叔猝死,前后不过七八年功夫。那位厉害的妹妹呢,陆续送走三位至亲,又相继安置好几个儿女,等最后一个孩子也娶了老婆,竟然也猝然而逝。听姐姐说,前一刻还打着牌呢,后一刻说没就没了,和她母亲,哥哥,几乎一样的死法。
  
   近年来,我也去过几次老家,面对日渐冷落的山村,看着自家荒废的老屋,以及隔壁善叔妹妹改建后却几乎空置了的新楼,想起村子还是那个村子,人却早已没了那些人,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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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用亲切的、深情的文字写了记忆里的三个小人物——老家的三个盲人。一个是五保户罗伯,孤零零的,像山坡上的蒿草无人在意;一个是被炮冲瞎的相貌丑陋的盲哥,却一身江湖气,逍遥自在;一个是酷帅的邻居善叔,心地善良,为人友好,不但走路很彪,而且善言辞,并能干些一般盲人所不能及的活儿,一辈子活得挺有尊严。流年似水,三个盲人随水而逝,时时想起,不由得心里生出一种言犹未尽的空落与怀念之情。习惯了仰视大人物,那些可歌可泣的事就刻在了脑子里,而往往忽略了众多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人生百态,小人物也有大世界,犹如漫山遍野的花儿绽放了,粉、红、黄、白、蓝、紫,各色不一,大自然便丰富、鲜活起来。有土壤的文字,有血有肉的文章,倾情推荐共赏。【编辑:薛志成】【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301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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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薛志成        2020-02-28 20:04:46
  喜欢清心姐的文章,独具风格的文字有不可抗拒的魅力。耐读,有感染力,震撼人心。
   问好,春安!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唐】王维
回复1 楼        文友:茶语清心        2020-02-29 09:39:02
  老师神速,厉害!年纪向老,特别在意记忆,担心再不把它们拽住,恐全跑光了。沉淀生活,反思人生,我会继续。谢谢薛老师热情鼓励!
2 楼        文友:红豆山人        2020-03-26 22:58:49
  文笔很美,细细读来,恰如身临其境,几个盲人鲜活的形象历历在目,让人感动。欣赏、点赞!
江山如此多娇!
3 楼        文友:谷泉叮咚        2020-05-05 16:44:56
  老师您好,这篇写的真不错,读后受益匪浅,你的作品主题鲜明,构思巧妙,结构缜密,是我学习的榜样,感谢您发文分享,让我学习了新的构思技巧。祝您思如泉涌,创作丰收。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写作是人生最好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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