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着，毛毛细雨密密地下着，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日历翻到了2019年2月26日，正月廿二，过年的气氛还没有散尽。
　　 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邻居老肖打过来电话,说我们小区老赵家五楼有个女的被杀了,好像是被老公杀的，是我们超市的保洁人员。
　　 我心里猛然一惊，不至于吧，怎么会这样呢？没有道理呀！
　　 小区离超市很近。老赵家与我家相距不足百米。他们家五楼被保洁公司(承包我们超市卫生工作)租了，住着田爹、蔡大姐、老王和缪大姐四个人。
　　 其中老王与老缪是“两口子”。老王醋意特重，老疑神疑鬼的，一天到晚捕风捉影，神经兮兮的。曾听保洁工老詹说过，老王两口子经常晚上在住所大吵大闹，好凶的，老王出手极重，然而不会在面皮上留下痕迹。老缪只是嘤嘤地啜泣。
　　 因此，老肖说是老公杀掉了老婆，我自然以为是缪大姐被老王给干掉了。当时我巡视了整个超市，没有看到他们俩个的身影，我以为我的判断是对的---老两口回家做晚餐时因为什么缘故，老王错手杀了缪。
　　 我回去吃饭途中，遭遇了缪大姐。缪告诉我，医护人员已经将田爹拉走了，老王被叫去派出所协助调查了。这时候，我断定杀人者定是田爹，被杀者是蔡大姐确定无疑了。
　　 我回到小区，便看到几十个人在老赵家后面围观着，议论着。采光井处相邻两户人家所搭建的简易棚子的檩子断了，瓦片碎了。
　　 人们告诉我，情形是这样的:
　　 在后头麻将馆打牌的人们，突然间听到外头“嘭”地一声震天响，抬首一看，对面棚顶上仰面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了。人们迅疾围了上去，几个人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把那人解救下来平放在地上，并且接通了120和110。
　　 开始人们还以为是网络公司的员工作业时不小心坠落了。有人从工衣上认出是我们超市的保洁员工。
　　 不一会儿，救护车和警车先后来到。其时伤者已经清醒，呻吟着，身上的血迹早已结成了板块。医护人员稍作检查，就告知田爹的手脚和腰椎都断了。
　　 医生问田爹:“老人家， 你住几楼，是怎么摔下来的呢?”
　　 “我住五楼，抹玻璃不小心掉下来了。”
　　  面向采光井的窗户都不大，容不下一个人的。警察和着三五个居民上得楼去，却打不开门。没多久，老赵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取了钥匙。门刚一打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立马扑鼻而来,大厅里到处是鲜血，到处是肉泥，一具女尸倒在血泊中，头颈几乎要分离了，一把菜刀被丢弃在旁边。后来听警察说一共被砍13刀。
　　 其实要说田爹存心杀老蔡，那断然不可能的。超市上下都以为被杀的应该是老王。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终究是人们难以想象也不愿意想象的，毕竟彼此间没有深仇大恨，没有过不去的坎。其由来怎样，且听我从头起徐徐道来，如何？
　　 超市永兴广场店于2018年12月31日正式开张，我于11月10日加入筹备招聘事宜。那时节正在热火朝天搞装修，同时期有俩个保洁工伴随着作业，一男一女，女的便是那后来被杀的老蔡，时年48岁，Y市的，高头大马，风风火火精明干练。那个男的却因为手脚不干净，不到几天就给开除了。
　　 大约12月二十三四号吧，装修还在继续，不过已近尾声，超市便慢慢布场了。某天，来了两个男女，所着工装与老蔡的一模一样。男的，面黄肌瘦，腮腺都瘪了，露着三两粒黄黄的牙齿，满面的狰狞，叫人望而生厌。女的呢，五十四五的样子，胖胖的，一对小酒窝，不施脂粉，皮肤却白里透红;一头乌青的长秀发，结了个大辫子，看起来比较随和。任谁也不会想到是两口子。那便是老王与老缪了。
　　 为安全计，超市反复强调凭出入证入场，否则一律挡驾。而他们就没有出入证，怎样沟通都无济于事，老王鬼哭狼嚎着，出言粗俗，尽管老缪劝说不已。而我呢，懒得计较，只是不放行。老王的独角戏唱不下去了，他们终于悻悻地走了。第二天，两个人带着出入证又来了。后来就经常看到他们出双入对，一同排队购物，俨然是两口子，他们也自承是两口子。
　　 老王负责开洗地机，确实老道熟练，他自诩在保洁公司颇有些分量，没有他玩不转的保洁机械。
　　 超市面积2000余平米，老蔡、老王、老缪三个人自然吃不消。可是临近过年了，待遇方面也没有吸引力[没有五险一金，不包吃，有需要才给安排住宿，月休才2天，单班(8小时)1600元/月，通班(16小时)3200元/月]，自然很难招到人手。好不容易才断断续续招来老詹、田爹和老刘，再以后又稀稀拉拉有王大姐和其他几个人招了进来。因为老蔡、老王、老缪和田爹在附近没有私房房，便给安排租住在老赵家五楼(三室一厅)，水电费由他们自己承担。
　　 一天傍晚我在途中突然遇着老蔡，我方始意识到有好些日子没见着她了，我以为她被调到别的店去了。老蔡告诉我，她兼管着三个店的保洁工作，包括我们店，她也还住在我们小区，每天晚上她都会回来住的，尽管已经不大插手我们店具体工作了。
　　 没过多久，我发觉几个保洁工之间的关系很微妙，老王似乎是孤家寡人一个，伙计们都不愿意搭理他。老王喜好指手画脚，颐指气使的，常常破口大骂，俨然以头目自居，做着甩手掌柜。他时常背地里使绊，唆使他的同事孤立这个孤立那个，这自然是一厢情愿得不到遵从的。一天中午，老刘买了一点菜回去，他想抄近道直接去收银台买单，被老王撞见了。老王那情形好像是逮着了千载难逢的机会，“痛快淋漓”地咆哮一番，真叫人“叹为观止”啊！随后他对我说，如果再有类似情况一定要拍下来。当时我虚与委蛇答应着，料不着他竟然说如果我不配合，便向我们领导反映，连我一起处理，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敢情在他心中“天大地大”唯他最大！
　　 大厅里长时间立着大大的一块招聘广告，由于司空见惯，也就熟视无睹了。直到某天老刘和我说起老王争权想当主管，那招聘广告上原来的联系人和电话号码被纸贴盖住了，上面被改写为老王的了，蔡主管和他正闹着矛盾呢。我走过去揭开纸贴看了看，果然如此。
　　 不久，超市里流传着一些绯言绯语，有板有眼的。原来老王老缪是一对野鸳鸯，同居几年了，用老刘的话说“老缪是老王的姘头”。老王育了三个女儿，却都不能容忍他。老缪有俩个儿子，老公还在，只是经年不相见。有人发觉老王购物总是捡好的买，老缪站立老王身后却从未付过款。收银员晓芬说：“老王年纪一大把，品相又不好，老缪不搞他几个钱那又图什么？”
　　 先时我尚以为这可能是谣言，也或者是好事者为之，亦或是某某人的恶意中伤罢。不久后竟然给证实确有其事。也就是在凶杀案发生的那天下午，很久不见的老蔡拿着一些表格纸来到超市，当时还和我打过招呼。一会儿就看到老缪一脸的不高兴从办公室出来了，原来因为填写资料时，老蔡当众不让老缪在“家人”一栏填写老王的信息，而要写上她真实老公的信息，老缪很怪老蔡的“不通人情世故”
　　 田爹生活很简单的，仅有一台老年手机伴着他，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每天十六个小时下来挺累的，真正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式的生活。他说他吃饭极其简便，不用炒菜锅的，饭或者面条与菜放在一个小电饭煲里一锅烩。这样自然用不了多少水电费用的。
　　 田爹于元月18日入住，老蔡、老王和老缪(同居一室)于年前入住，且电器较多。元月份水电费总共900多元。老王坚决要求田爹承担四分之一，从工资里强行扣除。田爹与老王的关系日益僵了，几乎到了道路以目的地步。其起因首先拜水电费分摊不公平所赐。
　　 春节期间，保洁员工除田爹外都安排了轮休，只留他一个人始终坚守岗位。
　　 过完年以来老王总拿着鸡毛当令箭，一直逼迫田爹辞职，说是公司规定不能超过65岁的。言辞间没有丝毫的温存与抚慰，十足的霸道！元宵节那天傍晚，他们在办公室开会时，田爹要动手打老王，被老詹老刘几个拦住了。
　　 以后老王进进出出必定是与老缪形影不离了，听说老王他们的所有东西在用完之后，就会给收藏起来，因为怕遭田爹投毒。事情似乎都到了不死不了结的地步呢！我尽可能规劝着双方，但是老王依旧一面避着田爹，却又继续一面压着他。2月26日(按惯例他们26日发工资)那天，老蔡代表保洁公司找大家签合同，冷冰冰硬硬邦邦丢下几句话，说是田爹本月工资会于3月26日发到银行卡上，逼着田爹立马走人，而且辞职以后不予任何补偿，措辞非常强硬！随后老蔡便回去做饭，不久就听说老蔡被尾随而至的田爹给杀了。人们都以为田爹杀错人了，田爹想杀的，最该杀的应该是老王。这话说的有欠理智与公允，奈何人同此心啊！
　　 案发当天，田爹即被送往三甲医院救治。老王去过医院几回，只为催促早早结案，因为他们有不少衣物食品还被查封在出租屋里取不出来。他每每幸灾乐祸而去，幸灾乐祸而归，那景况直教人反胃。据他说，派出所仅仅交了医院5000元费用，田爹的俩个儿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出面，凄惨得很哟!
　　 田爹是杀人犯，可我们却都很同情哀悯他。4月26日那天上午，我和老詹还有王大姐各自买了些东西去探视田爹，当时收银员晓芬不得空闲，也要买些东西托我们带去，我们没让她买，只答应代为问候。可惜我们赶到病室的时候，总也找不到人，一经查询，得到的答复是“昨天已经被派出所接走了。”我们三个又赶到派出所，派出所回复我们“昨天人已经被送往监狱了。”我们便只得作罢。
　　 老蔡不在了，老王的主管位置似乎被扶正了。王大姐和另外一位女同志没有住处，必须租房。老王始终不承认保洁公司每人每月200元租房补贴，幸而公司杨经理与王大姐是老乡，他说住房补贴依据实际需要从来都有的，于是就给直接打到了个人卡上。
　　 5月初，老王被保洁公司开出了，听说他还仗着所谓之技能去过几个地方谋职，可是人家都嫌他是害群之马而拒之门外。
　　 田爹曾经和我们说过：
　　 “我的年龄明摆着，年前招不到人的时候，就要了我；春节期间压着我，就单单不给我假，也不给加班费；现在人多了几个就要赶我走，这不是欺压我，卸磨杀驴吗？我能服吗？”
　　 田爹说他自己没有过错，不会主动辞职的，按照《劳动法》规定保洁公司辞退他应该给予补偿的，不给也就算了；他退而要求现金结算也不为过呀!他没办法信任“这班东西”，要是到时候不给，他得大老远跑来，舟车劳顿，容易吗?是的，对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人，我们应该承认代沟，有些高科技的确掌握不了，实在应该换位思考从权处理的呀！
　　 如果田爹因此愤而杀人，虽然出于一时激愤，可与凶残亡命之徒有何差异呢？
　　 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其情可悲，其心可悯啊！
　　 田爹，C省W县人，67岁，一米六的样子，平头，微胖，常年身着一套老军装，老军鞋；整日间蔼蔼然的；言谈举止有几分腼腆，似个大家闺秀“话不高声”“莲步轻移”。田爹做事，实诚的很，总默默无闻，绝不偷奸耍滑，超市上下对他的口碑都极好。好几回我看见他横过马路时却不大注意红绿灯，便很有些忧心他，跟他说过两回，以后他就注意多了。
　　 田爹有俩个儿子，幺子在广东，大儿子在我们省城开了个什么公司。老家被征收拆迁安置过了。由于闲不住，便出来做做环卫工打发时间。
　　 田爹曾经告诉我，当年他只读了初一，学习成绩老是年级第一，后来由于上山下乡辍学了，多少年以来他一直喜好阅读和思考，作了不少的古韵律诗词。闲暇时刻，他念过三二首给我听，可惜他的声音太过低小，我听不分明，不过很有一些沧桑感，令我油然共鸣。我当时给了他一些纸笔，让他慢慢儿录下来，给他润色一二，或许可以付梓也未可知。他说待老婆子来了以后再予实施。不料竟发生了惨案，人生无常啊！
　　 老詹与田爹年纪相近，性情相合，都是老实厚道的人，所以相处甚好。老詹非常佩服田爹的记性，惊讶于田爹对于法律条文的熟悉与理解，特别是对于《民法通则》的记忆，几乎可以原原本本地背诵。我就此问过田爹为什么。田爹说由于国家重大基础工程建设他家被移民安置了，后来分配给他的房基位置特好，当地官员要霸占，他不甘屈服，由此告上法庭。法庭上他没有聘请律师，凭一己之力告倒了俩个现任官员----乡党委书记和县委书记先后被撤职查办。天知道俩个狗东西让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承受了多大的打击，身心饱受了多惨的摧残！
　　 弱者逆来顺受，直到忍受不了就可能爆发。人们说杀人的多是老实巴交的人。有人说为什么不诉求法律呢？这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诚然好多人不懂得也不会用法律来保护自己，可是弱势群体的合法权益乃至人身安全，真正能够得到切实的保证吗？譬如说有幸承中央督办的几起黑社会事件和冤假错案中，那些被害者事前如果奋起反抗很可能就触犯了刑律。可是如果你“不幸”了，可能若干年后沉冤得以昭雪，可是于原本鲜活的生命真实意义何在？更何况还有多少冤屈终究不见天日呢？法律对于弱者的切实保障何在?难道只能够靠事后的严惩与平反来彰显公平与正义不成？这当然是个沉重的话题，我该说什么好呢？
　　 君子成人美说：“贪腐猛于虎啊！……”
　　 我写此文当然不是为了替田爹开脱罪责，他的确罪在不赦！
　　 田爹一生坎坷，孽缘不断，随处都遇上宵小贪婪凶残之徒，源于不堪积愤而最终害人害己，不得善终，虽是咎由自取，却也未尝不是“时也命也”！
　　 昨晚我做了个梦,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那里政治清明，官为民选，官不与民争利；民风淳朴，个个崇尚礼义廉耻。田爹坐在窗明几净的大厅里，泡一壶香茗，芬芳馥郁，频频邀我谈诗论道话兴衰！
　　
　　 2020年3月1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