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生是在海边出生的，他第一次看到海，是九年后夏天的一个傍晚，红红的太阳有一半已经沉入海水中，大海腥红一片，在最后的那一点亮光消失的霎那，海天的边缘仿佛黑洞塌陷的中心，恍惚间若地狱的入口出现。再过了一会儿天空和大海就愈发昏暗，天上惨白的月亮就静静地显现出来了，大海泛动起了磷光一样的线条，忽闪忽闪如鬼魂跳动。水生在那个狰狞的崖头待了一会儿，赶紧就匆忙下山，沿着不是路的路飞快地跑着，生怕鬼魂在后面追上来。就这样，水生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摸黑回到生他养他的小镇上，那里有一弯自东向西的清水，直通到西山溶洞十几里纵深的地下，无影无踪。大山就像一头巨兽，吞噬了这股来自远方的清流。水生就得名于镇上的这弯清水，是母亲给他起的名。
　　
　　 二
　　 水生生活的地方叫欢乐镇，是紧靠海边的一个几百人的小镇，但镇上的人看到海却很难，要爬到怪石嶙峋的西山顶上才能看到大海。站在山顶的平缓处，人们有时会搬起一块大石头从高高的山崖上扔下去，再仔细看着那块石头顺着陡坡翻滚而下，与山崖碰撞出四溅的碎石和飞扬的尘土，人们的心此时也随着石头激烈地翻滚，最后落入大海，像那块石头一样激起微微的小浪花。
　　 镇上的人们都喜欢笑，各种笑都有，大家一见面就是展示各自天生的笑样和笑姿，会笑的人很让人尊重，无论男女老少。镇上的一些显著人物都是因为会笑才让镇上的人们喜欢的，这些人的笑是天然无邪的，是内心深处自由生发的脸部动作，没有一丝丝的做作和不自然。不仅女人的笑，男人的笑也同样迷人，走在这样的小镇上仿佛就是重回母体，温暖温情，无忧无虑。
　　 在这里无论是商品交易，还是集会娱乐，或是年节亲友们互相走动，在赞赏或回报别人的友好时，微笑和大笑是最自然真诚的礼物，不需要额外的语言修饰，人们就可以理会并报以加倍的回笑。有些让人极为舒心的暗褒明扬是多义复杂的，是一门社会伦理学，需要年轮的增长打磨历练，有些会笑的人笑着对老年人说：这个老鬼！就是最高的赞扬。一些老人也会笑着摸着会笑小孩的头笑着说：这个小鬼！也是极好地夸奖。在这个镇上最高级的赞誉就是眯着笑眼假意嗔道：这个鬼灵精！而听到的人就会扮个鬼脸，一扭身飞快地跑去做事。
　　
　　 三
　　 镇上的人都聪明，许多事都是无师自通，人们都知道自己是越活越明白。聪明的明白人就如鬼般机敏，做许多事情都是人不知鬼都知道，让人不得不从心底佩服模仿。当然小镇上的人也信神，一般人用来祈福保平安，也有人明里暗里求神保佑升官发财，有聪明人就笑着对那些人说：保佑升官即可，发财就在其中，不必放屁脱裤子。至于神的其它功能，与小镇无关，那是天上的事，人们因此也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禁忌和敬畏，也就让生活轻松许多。
　　 多年以后，许多水生认识的人都会笑着反复念叨：我要是有现在的脑子，二十岁的身体多好啊！水生刚开始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在一个夜晚的梦中醒来后有了顿悟，水生从此真心赞许这句话了。又一个多年以后来临时，水生听到这句话从比自己小许多的人嘴里说出来后，就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已开始变老了。
　　 变老是一个禽兽都知道的生理现象，每一个镇上的人都是亲手把自己的宝贵人生不知不觉一点一点耗尽。在走向衰老的漫长过程中，人生经验慢慢增长了，身体却渐渐变差了，此时的人们才深深地明白后悔药的珍贵。水生最近的人生经验就是又明白了一个金不换的硬道理：虽然人生总是不那么如意，但变老却是一件最让人痛恨诅咒的鬼事情。
　　 水生成长的过程很快就过去了，当意识到自己真的变老了以后，居然常常不认识自己，也不认识当年的鬼灵精和曾经的聪明人，更不认识那些自以为是长命不衰的鬼神仙。后来水生知道了，这叫近事遗忘加远事模糊，怪不得古人喜欢糊涂呢，糊涂了就更明白了做人的道理，就知道自己必定是无法万年长寿，更不能永生不灭；知道万物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知道了每个人都是该死就死，不必死不瞑目；知道了不懂这些做人的简单道理，就是禽兽不如。
　　
　　 四
　　 进入知天命之年，只要水生不照镜子，就常常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有多大了，依旧浮想着鲜衣怒马少年时的残缺梦，编织出虚幻中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放荡无涯。许多过去的身影从远处疯疯癫癫鬼头鬼脑地跑来，再从他的眼角慌不择路煞有介事地滑过去，这时候水生必定是羞愧难当，不知道这些身影是水生自己，还是水生的替身，或者是他曾经熟悉的那许多呼风唤雨的鬼灵精。偶尔照一下镜子，只要仔细端详，水生就突然发现这是一个皱着眉头傻笑的陌生人，皮质粗糙，棱角不分明，五官缺乏魅力，不是理想中的自己，很不体面。
　　 水生心中对自己的外形理解，应该是躺在床上看窗外的月下疏影时，那些在意念里出现的优雅、风趣、勇敢、机智的男人们——精致的胡子是必须要有的，肌肉不要太多，眼神一定要深邃迷人，偶尔还要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灵活神态，尤其是对那些妖艳、绝俗、饱满、微胖，让人魂不守舍一见倾心的女人，要保持悠然闲适寂寥般的淡定，要让她们自投罗网，而不用枉费心机。
　　 内心的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呢？这个问题根本用不着多加考虑，水生的内心就是水生自己。自信的水生再加上皮影戏里和月下疏影下拼接遥想的男人，就是理想中的水生。就现在而言，躺在床上装大虾米的水生，眼睛里看到的自己分明是一个有模有样不凡的人，像孙悟空、像哪吒、像二郎神、像关公、像赵子龙、像白玉堂……然而，水生忽然又一次发现，老故事都是笑到最后的人讲的，许多事如再深究，又是一番难以想象的景象，就若镜子里的陌生人。
　　 笑到最后，才是梦中得意的鬼灵精。
　　 自己的人生就靠自己来惨淡经营，从清晨熬到黄昏再熬到夜晚的好梦里，然后醒来，借着残梦再从清晨游走到黄昏再游走到迷梦中。现在水生知道了，能活着才是最大的鬼灵精。这是看皮影戏知道的，是看月下疏影知道的，也是活生生的鬼故事把水生从黑白梦中惊醒后的觉悟。笑到最后就是最好的人生，即使是做美梦，也要在最后的时分笑醒。
　　
　　 五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就二十年过去了，镇上的风俗发生了难以琢磨的变化，人们发现单纯地笑已缺乏理想中的深度，没有生活中的艺术感，有点过时的轻飘，失去阴阳平衡。欢乐镇有一个聪明人就试着将笑反过来哭了一次，发现效果极佳，有深度的勾引效应。人们从此都在模仿互比，哭笑结合，让小镇的新生活充满了艺术情调。后来经过大家默许同意，一致认为应该把欢乐镇改成娱乐镇，娱乐就增添了生活中的艺术成分，表情丰富，动作花样，还阴阳互补，能采阴补阳，采阳补阴。
　　 遇到高兴事，如买菜时卖家有零头让利，以前就是单纯地笑，很呆板，也没新意。现在不同了，遇到这类快乐的事，不仅要笑，也要感动地哭，要哭出真情和内涵，让幸福生活上了一层情感台阶，有了现代感。就知道笑，不知道哭，没有大悲大喜的精神跨越，就没有在高粱地里哭的深沉意识，也就丧失了在麦子堆上笑的顿悟觉醒，就让人觉得有点过时和土气。
　　 当哭成了习惯以后，镇上的人凡大小事必哭，比如大家在对比谁的衣服更漂亮，更时尚时，有人就哽咽地说不出话了，说一句哭一声，说两句哽咽两分钟，后来在大家的鼓励下，终于表达完了自己对服装的赞美。此时在场的人们都在流泪，哽咽声铺底，哭声起伏，把小镇的某一角落恰好地沉入了荡气回肠的艺术氛围里。在以后的日子里，若忆苦思甜必须哭笑有序，还要反过来陈述，忆苦应该用笑，思甜必须要哭，这是一种另类的时尚，也是一种跨地域的鬼境界。
　　 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这样随意地哭，哭是有资格的，只有成功的人士才可以这样哭，一般人像这样哭就不配，好像要攀龙附会一样让人耻笑和讥笑。所以在娱乐镇里就出现了层次，能适时哭和笑的人在最高层，因为有艺术细胞，让同层次的人有心灵的归属感和存在感。单纯只会笑的是中间人群，这个群体比较难以捉摸，一些人的层次接近于上层，一些人必然就离底层近，在这个层面话语冲突就时有发生，行为也较为诡异，看问题的方法也有差别，幸福感也不同，因此，有些人的笑里就隐藏着哭，而有些人的哭里也包含着笑，要弄明白对方的真实目的就比较费心，人们常常包裹自己，防范于未然。
　　 最下层的人比较固执，还是保留了过去笑的传统，依然是看到什么都可以笑。下雨了，下雪了，刮风了，天晴了都是笑的缘头，即使是地震了也是很处之淡然，惊慌过后就在帐篷外支起桌子打起了麻将，依旧笑语连连。这些人一旦哭了，就是原始的那种嚎啕大哭，没有艺术讲究，毫无顿挫章法，因此没法和上流的哭相媲美。水生就是属于这类人群的，就是原始的笑，原始的哭，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六
　　 水生那天做了一个梦，梦到镇上出现了一条窄小的街道，像露天的封闭走廊一样，周围是两排低矮陈旧的平房，天空灰蒙蒙的，所有的景致都笼罩在灰暗的光影中，像阴天的傍晚时分。一个中年女人背对着水生坐在街边的石凳上，她用恳求的声音让水生把她的衣服剥下来，当她所有的衣服都不存在时，肌肤的暖色和背景的灰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犹如瓦平松的浴女，微胖成熟的女人体型展示了大自然造化的不朽伟绩，让水生惊叹沉醉深迷呆滞。突然，在这女人的身上惊现出来一道道凸起的纹路，这些纹路有半寸宽，每条纹路都是黑红蓝三种颜色组成，交叉迂回从背上直至臀部腿部，相当骇人。这个女人让水生为其擦拭背部身体，水生一边擦一边观察，那些黑红蓝的纹路像一种病态图案，犹如一种激情后余烬的启示，好像灾难的预警。这样一种畸形、变态、恶之花般的图影，在这个灰暗的小镇上就格外刺目，让水生的脑洞穿行在沉重的忧郁中。
　　 水生醒来一直揣摩这个梦，从此水生不再轻易地笑了，当然也不会轻易地哭。人生的道理真是太多了，有时听到一些有名的鬼灵精死了，水生想：这些鬼灵精在弥留之际想什么呢？鬼之将死，其言也善吗？或许最后的顿悟才是真正的生活道理，以前无论哭还是笑，或是其它喧嚣祈福都是神马浮云。
　　 没事时娱乐镇的人们都在用各种姿势玩躲猫猫游戏，或看皮影戏，娱乐镇就自然而然地变得更深沉了，尤其是躺在床上看窗外皮影戏一样的月下疏影，就和当年吸大烟的人姿势一样，像个弯曲的大虾米欣赏自己的莎乐美。
　　
　　 七
　　 又是一年，水生领上九岁的海生又上了那个狰狞的崖头，也是那个季节，也是那个时间，也是那般景致，水生仍然在那种恐怖气氛中沉浸发呆，往事如烟，世事无常啊！
　　 当月亮显现出来后，水生听到不经世事的海生轻声赞叹：好美呀！刚才那个太阳悠悠忽忽，好像有一吨重。
　　
　　
　　 2020年2月28日星期五于山右晋水之东（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