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向地而开地黄花(散文)
湿地公园内,靠河一侧的小路边,长出几簇野生地黄来。
擦着地皮长出的叶片青翠,形状像小白菜却比白菜叶多了些毛刺。也许离地近,容易吸收大地的营养,地黄的叶片宽大而肥厚。攒足全身的气力,在几片叶的中心窜出一枝或几只青黄的茎杆,三、四月份后,地黄粗壮的茎杆顶上就会托举起几朵或一簇喇叭一样的花。
地黄的花,有些特殊。花萼青黄,叼着绛红喇叭一样的花托,花托顶部又嵌连着五个白色花瓣。不像其它的花会长得五颜六色,地黄的花就是单调的浅绛红色,而且茎顶的花儿都花面朝地,低垂着挤在一起,像是羞于见人的样子。
一层比牛毛还细的绒毛缠绕在白瓣、红托、黄萼、青叶上。是为了装饰自己?还是要阻却毛虫儿的叮咬,不得而知,不过印象里的地黄从来都是花叶完整的。
小时候,它就长在我家院落的墙头上。老宅院落的墙头,都是用黄土夯筑而成,顶上极易长出野草。比起其它全是茎叶的草,地黄宽大翠绿的叶片和簇簇绛红花更为显眼一些。
院子里可玩的东西不多,有时我就会揪下几朵花来,拿在手里逗蚂蚁。这是婆婆奶,也叫老嫲嫲喝酒。奶奶停下手里的活,告诉我可以用嘴去抽吸花的根。我试着吮吸一下,酒味倒是没有,在舌尖绽开的是一丝甜甜的花味。
以前的农村,喝酒都是男人的事,老嫲嫲还要喝酒吗?女人一般是不上席的,村里管上了年纪的女人叫老嫲嫲,我从来没见过老嫲嫲喝酒。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也算是老嫲嫲了,我更没见过奶奶喝酒。不喝酒,奶奶却抽烟,每天晚上临睡前,总要坐在炕头上,不慌不忙地卷一支旱烟,点燃,一闪闪,耐心地把它抽完。爷爷去世得早,有一大堆活要干,奶奶习惯了白天闷头干活,睡前借抽旱烟解解乏。
农家无闲人,连稍大些的孩子都会被分配干活,我的任务是放羊或拔草。有时候拔草累了,或放羊时让羊自顾去吃草,几个小伙伴凑在一起玩,也会把地黄的花揪下来,慢慢去品尝花中的甜味,努力体会老嫲嫲喝酒的感觉,只是那甜味太清淡了一些,远不及沙岗上的桑葚甜得厉害。
不知道是因为空气太干燥,还是吃多了沙岗上的野椹子,每年夏天刚到的时候,特别容易破鼻子。轻的时候,拿手摁摁,或拿块土坷垃卡在出血一侧的耳廓上,就能止住血。但最厉害的一次,却怎么都止不住。正没主意的时候,一个大人恰好路过。他在路边揪了十几棵地黄,让我吃下一大把叶子,又把其余的叶子揉碎,塞进我流血的鼻孔,不一会,血就止住了。自那知道,这婆婆奶还会止鼻血。
生在墙头顶上,长在房瓦缝里,田间地头、砾石的间隙里都有地黄茁壮的身影。在贪玩的年龄,并不知道这无处不在的野草就是地黄。真正知道婆婆奶就是地黄,是源于不久前读到的一篇文章。文中提到,谢灵运因年齿渐长,身体较弱,希望用名山上的奇药让自己变得强壮一些,就“采石上之地黄,摘竹下之天门。摭曾岭之细辛,拔幽涧之溪荪。”生活中熟知的药里就有地黄丸,这地黄是个什么样子呢?于是去百度里查找,厚厚的叶片,低垂的红喇叭花,醒目的图片赫然就是儿时熟悉的婆婆奶。
这真是出乎意料,儿时眼中的野菜婆婆奶,竟是早就登了大雅之堂的地黄。祖先对植物的认识最为深刻,对地黄的药用价值早就了解,汉代张仲景留下的补肾圣药八味肾气丸,就以地黄为首药。
地黄,开花结实在上,药用价值却在地下的根茎上。小时候,摘花的同时,也曾多次连带着拔起了地黄细长的根,就像红薯尾巴一样,纤细,多毛。不过入药的地黄,都是人工养殖的,根茎比野生的地黄粗壮多了。将地黄作为食品,在民间也有悠久历史,早在一千多年前,先人们就将地黄腌制成咸菜,或用来泡酒、泡茶。古代读书人,一般都通晓医理,拿地黄入膳食,更是文人墨客手到擒来的小伎俩,谢灵运就是很好的例证。
谢灵运是不是真的治好了自己的病,不得而知,但唐宋时文人们与地黄难分难解的关系,却轻易就能从诗中发现。“今朝春气寒,自问何所欲。酥暖薤白酒,乳和地黄粥。”白居易喝粥,就掺加了地黄,感觉上比我们现在熬粥时加的山药红薯之类,有营养多了。不只是用作药膳,白居易还拿地黄酿酒,“坐依桃叶枝,行呷地黄杯”,这位朴素的诗人,早就成了地黄的粉丝。
陆游也是如此。“病多晴日思行药,睡少清宵学坐禅。更叹衰孱不禁酒,地黄一盏即颓然。”感叹自己老病羸弱,解馋又进补的药酒就是地黄酒。
享受着养殖花草的待遇,公园里的地黄长得旺盛。叶绿花红,安静中带着一丝泼辣,自有一种原始的美,这也许是园林工人能让它继续留在公园里的原因吧。
两个中年妇女,看到路边的地黄,高兴地停住脚步,仔细欣赏起来。几个女孩子,从高高的蔷薇花墙下照完相,沿路走来,也发现了地黄。这花太矮小了,花色也单调,不好看,其中一人说着,拉着其他同伴,直接奔向远处的玫瑰园。现在的女孩子,都学蜜蜂、蝴蝶,喜欢嗡嗡地围在多彩的蔷薇、带香的玫瑰、绚丽的牡丹周围,去赞叹那名花的鲜艳和芬芳,没有谁会去注意这寂寂无名的野草野花了。
不像其他花,可劲地腆着脸向世人展示自己,地黄的花是冲着大地开放的。这朴素单一的花,一开出来就低头向下,也许它知道自身的价值在于地下的根茎,也就不去学其他花,靠炫目的颜色去装点别人的生活,或靠多变的味道做了别人生活的调剂品。
老嫲嫲喝酒。想起了儿时对地黄的称呼,就想起了奶奶在黑暗中独自抽烟,给自己提神解乏的情景。生活中,多少普通的家庭妇女,就像这素颜低垂的地黄花啊。当然也有爱美之心,但她们追求的是勤劳奉献的美,把更多的精力用于照顾家庭,培育后代。她们没有明星的靓丽,却以默默无闻的奉献支撑壮大着一个个小家,把浮躁的社会打造成一个和美的世界。
我最喜欢这婆婆奶了,像喇叭花却比喇叭花的花期长,像泡桐花又比泡桐花鲜艳耐看。
是啊,你看它的叶子,那么翠绿饱满,带着精气神;花朵低垂,又像是谦虚的样子。
正在欣赏地黄的两名中年妇女的议论传入耳中。不知道她们是否也生在农村,自小就熟悉地黄,但从她们对地黄的见解,我已经知道,她们才是真正懂得地黄的人。
“在竹篱虚处,密栽甘橘,荆桥斜畔,疏种香梅。山芋芼羹,地黄酿粥,冬後春前皆可栽。门通水,荷汀蓼渚,足可徘徊。”王质诗中所描摹的生活,其实也是我想要的。不过,不用专门去栽,野生的地黄,继续生长在贫瘠的田间砾石间,也来到了美丽的城市公园,来到了我们生活中。
地黄总葳蕤,素颜向地开。在微微的风中摇曳生姿,这朴实的野花充满着勃勃生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