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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山河】油水 (散文)


作者:以闲为正 布衣,367.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59发表时间:2020-03-04 12:51:03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那些困难的日子,农村人家缺粮,缺麦,更缺油。他们的肠肚因为严重缺乏油水,就像那打开始上脚就没擦过几回油的皮鞋,已是干得打皱裂皮,蹾踩两脚,都要冒土了。
   在生产队的生产规划里,于优先保障上交公粮外,还能让一村子人糊上口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了改善民生这么一说。有的村里或者会辟几块边角地种点芝麻小麻之类的油料作物,也算有心了。最后家家户户能分到几升几斤,已经难得了。
   芝麻最稀罕,只够做点芝麻盐。每户能熬出一小罐小麻油,便是他们家里这一整年的油水了。如果这点指望都没有,那就看谁家胆大活泛了。有人便偷着在荒山偏沟开点地,运气好了,或者还能多收获点。
   除此以外,赶上逢年过节,称上几斤带膘猪肉,还能炼二斤猪油。这油封在罐轻易不动,要专给奶娃婆姨下奶用,让她们吃面时挑两筷子。
   谁家饭盘子里能常备一小碗油泼天香花和一小钵芝麻盐,那就是讲究人家了。
   有人就给榆林人编段子,说榆林人出门前必给自己嘴上摸猪油,使嘴上看着油油的,让外人看了羡慕他们日子过得滋润。
   就因为缺油,竟导致我们家一场劫难,那动烂子的人就是我。
   谁与我同,曾有过这样的经历经验呢?被人半夜里从熟睡的酣梦突然叫醒,不待反应过来,又被强扯着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拉出来。这是怎样的惊悚懵逼啊!叫我拉我的人是我大哥,他一边狠劲地扯我,一边指着脚地吼斥我:“看你都干什么了?!看你动下的烂子!”
   大哥不过才上初中,现在竟像大人似地吼斥我,命我快穿衣服。
   我着实被惊着了,心里一阵一阵发紧,慌得不行,胸腔里突突地跳,学头上堵得厉害,仿佛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牙关子也不由磕起来。我又被吼懵了,唯知乖乖听命。在窑屋里昏暗的油灯光下,我一边慌乱地穿衣服,一边看向炕下的脚地。
   原来,父亲正俯蹲在脚地的鸟盆边。但见他脊背一阵阵地抽搐着,绷直了的脖颈向前倾着,哇哇呕着。这一幕更让我惊骇,在大哥的吼斥中,我才知道是父亲吃了我做的杏仁饭闹着了,就是中毒了。
   这时候,妹妹和弟弟也被惊醒了。他们更胆小,都不敢看脚地上的父亲,直吓得将头缩进被子里。母亲也闹着了,但是轻微些。她现在正挣扎着在灶台后面烧火,准备给父亲煮绿豆水。
   父亲突然踉跄着窜出门去了,大哥也即跳下炕跟了出去。只听见父亲更大声地呕着,大哥连声惊喊着父亲。母亲也紧随着出去了。而我则呆站在炕上,不知是被吓傻了呢?还是等着领罪受罚?
   只听得母亲在抱怨父亲,说看你把娃们吓得,窑里还放不展你吐吗?!随即,母亲和大哥便把父亲搀回来了。
   父亲仍旧俯蹲在尿盆边呕着,他用指头在自己的口腔里抠着,希望将自己抠恶心了,将肚子里的饭食吐出来。尿盆里已有吐出来的一些秽物,并不甚多。而父亲现在只是干呕着,再吐不出什么来。有之,也只是漫过嘴唇的鼻涕和嘴角断续的涎水。
   大哥守在父亲身旁,一手在父亲的背上拍打着,一手用毛巾为父亲擦嘴。我这才下了炕,看着父亲呕得可怜,但我也只是干看着,干着急。
   母亲问父亲感觉怎么样?父亲摇摇头,只说头晕眼黑。母亲说这么折腾着可不是个事,随让大哥和我去请我二大。我二大胆大心大,能沉住气,在这种时候有主意,有办法。
   我和大哥立即就动身,一路跑着去。我们打着纸灯笼,怕把灯笼晃灭了,只能小跑着。我紧步跟在大哥身后,心里空茫茫的,只是慌,只是急。只觉得脸上发凉发麻,头皮紧兮兮;脚下慌乱虚怯,还是急急往前赶。我刚从热被窝里钻出来,又遭突然地惊吓,头上背上冷汗直冒。现在一头闯进这夜色凉风中,一时便冷得浑身上下簌簌打颤。看着大哥守里晃动的灯笼,我心里稍微安了点,便紧紧地咬住牙。我顾不了身上的冷,顾不了脚下的路,已不觉脚下的深浅,只是紧紧地跟着大哥走。
   被冷风这一吹,我也冷静了些,这才知道思想自己动下的烂子。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时候,大哥正在罗子山公社上初中。这一天父母往安河镇赶集去,家里剩下我和妹妹弟弟。这时候我十一二岁吧,已经会擀面做饭了。父母不在家,到中午时,我便决定自己做饭。
   我小时候嘴馋贪吃,偷吃母亲给妹妹弟弟做的芝麻饼,偷着用铁勺炒鸡蛋吃,吃厌了豆腥气冲冲的豇豆杂面,特别好吃一种切成棱形的斜斜汤面。当然是用小麦面做的,而且不和菜。现在父母不在,我正好放开手脚,就做这种斜斜汤面。
   但是家里油罐里没油了。
   这可怎么办?正为难间,我突然想起了母亲说过杏仁炒锅的事。母亲是听人家说的,她自己却没有做过。只说把杏仁碾碎,在热锅里翻炒,炒出油来,也是香香油油的。而且因为带了一点杏仁的苦味,这饭便自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还有人家用杏仁熬油的,这事在道理上说得通。于是,我抓了两把杏仁照母亲说的如法炮制,还真做出了香香油油一大盆杏仁饭。妹妹弟弟到底傻,他们只在盆面上舀饭,而我口馋,专在盆底为自己稠稠的挖一碗。可能碾碎的杏仁都沉淀在盆底了,所以并不见妹妹弟弟的碗里有碎杏仁,而我的碗里却是白花花的杏仁糁子。这饭还真香,还真是那么个口味。不用说,我自然吃了稠稠两大碗。
   因为中午吃了个大饱,到晚饭时分,我都没有一点饿意。我自己不饿,也便不去想妹妹弟弟了。他们还用不用饭,就等父母回来吧。
   天色黑下来了,父母还没回来。我们等父母回来,可是老等不回来。可能一天里我们也玩累了,等着等着竟都睡去了。
   不知道父母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后来我得知,父母回来时见我们都睡熟了,便打算不做饭了。一者是时间太晚了,二者他们也累坏了。就是再晚一些做下饭了,看我们睡得那么沉,还怎么吃这口饭?于是他们决定凑合一下,便热了我们中午剩下的饭吃了。可能母亲吃的稀,就像妹妹弟弟似的;而父亲吃的稠,就像我那样。或者是大哥回来更晚些,反正他没吃。
   情况大概就这样,就这样父母中毒了。
   我们先叫到了二大,向他简单说了一下情况。二大便领了我们去找村里的老中医赵汉杰。老先生早已睡下了,二大连说不好意思,连三哥三哥地叫,叫醒了他。二大隔着窗只向他说了个头,他就说知道了。老先生也不点灯,就在黑暗里对我们说话。他说中了什么毒还须什么解,快回去挖杏树根皮熬了喝。说请放心,管顶事。这是什么道理呢?我到现在也不明白。
   谢了老先生,我们径奔回来,即照他的话如法炮制,还真顶事了。不多一会,父亲便缓过来了。
   当下家里的气氛便轻松了。二大笑着说,老辈说了,小娃娃动烂子不歇歇,就这一下下。
   家里受了这一通折腾,所幸最后有惊无险。我虽然一时受惊不小,却没有多少深刻反省。直到事情过去很长时间了,我才真正后怕起来。就因为我的无知贪嘴,而把自己和妹弟都毒死了呢?或者把父母双亲都毒死了呢?如果是这样,我将百死莫赎!细思极恐,这是怎样的罪劫,怎样的惨剧啊!我不敢去想了。就是因为没油吃了,就是因为油的诱惑。
   母亲后来说了,事情也不能怪我,要怪也是怪她,只怪她少说了一句话。母亲说用杏仁炒锅本是可以的,但切要把杏仁炒干黄了,只有这样,才能消了毒,出了油。这就难怪了,看看我炒过的杏仁吧,白的还原是白的。这都怪我没经验,我只知道怕杏仁炒焦了;也怪我没耐心,只急着翻拉了几下。
   但唯有一件,我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我和妹妹弟弟吃了都没事呢?而且,我还稠稠的吃了那么多白花花的杏仁呢。
   这些都不重要了,只能说幸运就是了。
   其实,我们村还好些,有几年里,还能分点棉籽油。我们村子大,种棉多些,榨过棉花后能多落些棉籽。于是队里决定开个榨油坊,除了榨自己的棉籽,也揽附近村子的活。他们不出加工费,用棉籽换油,榨油坊这方面自然多落下些油,最后落下的油渣还能作饲料。
   我们驮水的沟里有一处废置的寺院,叫雷音寺,榨油坊就安在那里。不是用机械,是一种土法榨油。队里轮着派人下沟榨油,一班几天,就吃住在榨油坊。被派到的人都很积极,且不说可以洒落几天,主要是手把锅缘,有油水。
   轮到父亲下沟榨油了,需要家里送饭,我的好日子也来了。于是我每天下午都下沟驮水,顺便给父亲带饭。
   这里的榨油坊不是用机械,是一种土法榨油,也有趣。有趣的是,看老牛在正殿前苍老的槐柏下,悠悠地拉着巨大的铁饼状等人高的碾滚子在碾道上转圈,碾压着碾道上的棉籽;看正殿后靠山处几孔破破烂烂曾住僧人的窑洞里,两个仅穿了短裤的汉子轮着铁锤一起一落砸向油闸后粗大的枣木楔子。
   随着枣木楔子下行,油闸里装塞在桶箍似的油箍子里的熟棉籽被越挤越紧,慢慢地,油渗出来了,淋淋拉拉地滴在下面地石槽里,然后经中间一条沟汇向石槽前坑里备好的铁桶里。
   榨油坊里热气腾腾,一口大锅上蒸着压烂的棉籽,两个汉子身汗流浃背。随着手里铁锤的起落,他俩一替一声喊着号子,气氛实在热闹。这活儿虽然出力辛苦,但是也着实痛快。
   我的心思本也不在细看那油闸的所以然上,只是看看热闹。
   我给父亲带的饭不是熟饭,是母亲做好的杂面面条,是生面条。父亲在窑洞外面支起锅,往锅里倒了半马勺棉籽油,油炸我带来的杂面面条。我这是跟着龙王吃贺喜了,这炸面条可真好吃,真香!我当然让母亲多做了面条,也为我自己准备了一份,逮住这难得的机会,好好解它一回馋。
   父亲他们几天里油炸着吃是官的,公开地,;我跟着父亲沾油水也是明的,自然的。没人会说,大家都这样。只是吃归吃,却不能拿走。人不能贪,我已经沾了油水,占了便宜,已是喜出望外,已经很满足了,还怎么好意思再拿回去呢?
   奇怪的是,正是我厌吃这杂面,现在怎么没有一点豆腥气呢?
   这种机会是难得的,在我的记忆里,轮到父亲下沟榨油就这一次。有这一次也尽够了。不料,我有幸又得了一个机会,还是因为这棉籽油吧。
   每年秋闲了,公社都会唱一次戏。这种唱戏是一种大型集会活动,是乡里的重大事件,是农人们调节作息、会亲联谊、物资交流、娱乐散心的一项综合性集体活动,整整热闹三天。因为有油,队上便鼓捣起去会上卖饭,主要卖饸咯,父亲也被抽上了。
   公社驻地在罗子山,戏场在山顶上。准备在会上卖饭的村子提前派人在戏场后面占好摊位,砌好锅灶,搭起帐子。被抽派卖饭的人自带了铺盖,在帐子里安了床板,铺上谷草,晚上就能安身了。着次跟着父亲看戏,有了这方便,晚上有了安身落脚处,我便可以踏实放心看戏游玩了。来公社看戏,有机关单位的亲戚熟人可投落脚,便有一种优越感。再次一步,有附近村子的亲戚可投,也自有一份踏实安心。有了这种方便,便可以安心看夜戏了,夜戏才是压场正戏,真正看戏是看夜戏。这次看戏有了父亲这个方便,也让我有了一种优越感,好处还不仅此呢。
   晚上睡下时,父亲替给我一碗丸子,我便钻在被窝里偷偷地吃。这丸子形状不整,颜色也不似年饭丸子那样,但是很好吃,并不输于肉丸子。我也不多问,只管领好就是了。后来还是问了母亲,母亲说那是用杂面和了萝卜丝做的馅,再炸出来,叫菜面丸子。是用棉籽油炸的,这味道我尝出来了。原来炸制这种丸子是用于作饸咯汤,就像在香菇面里放的丸子。困难年月的人们也有困难年月的办法,也难为他们了。
   虽然只是菜面丸子,但却开发了我的味蕾,其特别的味道扎在了我的心里,随造就了我一种特别的情结。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吗?我并不这么认为。
   同样的,还是这杂面,现在怎么没有一点豆腥气呢?
   到年底时,队里还能给每家户分几斤棉籽油,这可真像发了意外之财。有了这几斤棉籽油,这便能过个好年了。宁穷一年,不穷一天,过年嘛。有了这几斤棉籽油,每家户便当下都奢侈起来,都舍得一下子拿出二斤来炸油条。
   因为是用小麦面炸油条,随比我吃过的用杂面炸的面条和菜丸子更好吃了。从此我便有了一种执念,固执地认为用棉籽油炸的油条是天下最好的油条。
   而且,影响之下,我还固执地认为凡菜籽油和花生油之类颜色清淡的食用油都一般般,上好的食用油必是颜色较深的棉籽油和黄芥油一类。
   有人肯定会笑我,笑说我种执念不过是因为物以稀为贵,不过是因为时光美化了记忆,甚至就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
   也许吧,但我还是要坚持,因为这种坚持使我收获了一种特别的感悟,这就是人生体验中对象性视野的问题。
   不用怀疑,这不是怀旧主义,不是复古主义。我的执念大可以检讨,但绝非向往那种困难岁月。我在乎的是一种启示,这就是人的快乐感受必以艰苦体验为背景。
   社会发展是相对的,如何发达的社会,都相对伴以艰辛的一面,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无视这种对象性关系,逃避其相对的一面,其人生体验便是矫情和虚幻。
   棉籽油炸油条也许不是最好,或者我当初吃了菜籽油炸油条也会那么认为。但遗憾的是,我的儿子今天尽可以天天吃油条,却只怕并没有我当初那种铭心至极的体验。
   (赵秉勋网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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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油水》回忆的是作者小时候,农村生活艰苦,肠肚因为严重缺乏油水,作者用杏仁炒制炼油做饭而致父亲中毒的往事。听说把杏仁碾碎,在热锅里翻炒,炒出油来。我就如法炮制。现在父母不在,我正好放开手脚,就做这种斜斜汤面。还真做出了香香油油一大盆杏仁饭。他们只在盆面上舀饭,而我口馋,专在盆底为自己稠稠的挖一碗。可能碾碎的杏仁都沉淀在盆底了,所以并不见妹妹弟弟的碗里有碎杏仁,而我的碗里却是白花花的杏仁糁子。这饭还真香,还真是那么个口味。不用说,我自然吃了稠稠两大碗。父母亲回来,也累了,就随便吃了中午我做的杏仁饭,就这样父母中毒了。事情过了很久,细思极恐,这是怎样的罪劫,怎样的惨剧啊!我不敢去想了。就是因为没油吃了,就是因为油的诱惑。后来,队里建了油坊,专门压榨棉籽油。父亲还被抽派卖饭,我随父亲去,父亲还偷偷塞给我棉籽油炸的丸子吃。语言简洁,条理清晰,承前启后。力荐赏读!【编辑:极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305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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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极冰        2020-03-04 12:53:23
  感谢老师赐稿山河如画!o(* ̄︶ ̄*)o
  
   您的散文,浓浓的乡土味,记忆里真好!o(* ̄︶ ̄*)o
极冰
2 楼        文友:古越        2020-03-05 18:33:15
  杏仁炒油,确实是头一次听说。我们也吃过棉籽油。
月下独酌
3 楼        文友:相思        2020-03-05 18:35:01
  祝贺老师佳作获得精品。期待更多精彩。
成绩属于过去,笔尖书写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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