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透过成都上空的重雾，就能看见故乡的云。故乡的云不分季节，总在蓝天下悠扬地游荡，像闲散的老人，一朵朵相互答讪，嬉笑，拥簇或者分手，一朵会往另一朵旁边凑去，一朵会躲开另一朵的纠缠。时间差不多到午饭时候，便各自轻盈转身，挥手拜拜，各回各家去了。于是天空复归湛蓝，一丝云的痕迹也没了。
　　 它们回家吃饭休息，到午后再溜达出来，三三两两、高高低低地在阳光下，灿灿地映衬着天蓝地阔、绿草碧波。有两朵缠绵不分的云肯定是飘到了那个名叫古城乡五分村三组36号院的地方。院门前有两棵接地连天的杨树，是它们的梯子。它们款款顺梯而下，走进院里。有人看到了说：胡家人回来啦，那树原来是他们早就准备好的梯子哇！他们毫无旁顾地推门进屋，掸去身上的风尘，屋里屋外忙活一阵，便有了人烟生气。哦，自来水是通上的，只不过冬天被关在窨井里，得拿那根长长的开关打开；粮食还能找到一些，柴禾是现成的，这个家里只要人住进来，生活就没太大问题。若隐若现的烟火味儿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让他们唏嘘的是人都没了影子。儿女们是四散的鸟，他们去了县城、市区、武威、广东、四川。儿大不由娘哇！墙上的合影清晰可见，屋子里是各式各样的牵扯挂念。
　　 “够了，有这些就够了的。”站在中堂中央的每个身影，此时都会在感叹中热泪盈眶……泪流满面已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啦，我知道眼前是幻影，却不愿走出来。我宁愿在这影像里多待会儿，回味曾经的无比幸福……
　　
　　 二
　　 那首《故乡的云》唱得动听，虽然没有专门学过，其中几句却能随口哼鸣：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哦，若有闲暇，我的目光总是情不自禁地回到故乡，清晰地望见那座孤独屋子里爹妈的影子。他们从来都没离开过啊！肉身的离开，并不等于灵魂的离开；只要灵魂存在，精神存在，爹妈就永远存在！我倒是真的离开了。秋天，随着风吹祥云，坐上那辆小汽车，被云朵牵向他乡。关好门窗闩上大门门闩的那一刻，我的鼻翼忽地一酸、眼眶一热。我在心里说：爹妈你们先守着吧，等来年春暖，我再回来。
　　 没有取暖设施，故乡的冬天便远离了我们的生活，这是极其遗憾的。要知道，我生命中最好的那些日子，都在故乡的冬天啊！小时候在雪里风里沙河冰隙里找小鱼的快乐，奔跑在荒芜田野上点着野草看着火焰连成一片的兴奋，大雪纷纷的日子钻进奶奶热被窝里的舒坦；工作后春节探家享受父母关爱挤到热炕上的幸福，早晨等着妈妈煎饺子煮羊肉的满足等等，都在这个季节。现在，当拴心留人的对象故去后，我就只能躲在远远的他乡眺望故乡，面朝眼前的景物发呆。
　　 多么希望天边飘来一朵故乡的云啊！
　　 故乡的云能让我返老还童。只要想起故乡的云，就能看到田野上一望无际的色彩，田埂像各色蜡笔画出不同形状的格子，这些格子里盛放着嫩绿的苗、褚黄的麦、湖蓝的亚麻花和白生生的棉，以及老牛拉犁、农人翻地等动漫般的画片；就能看到那条蜿蜒曲折的沙河，和碧绿河滩上团团簇簇的牛羊、亮闪闪的河水、红头的黄头的大蜻蜓……就能看到从河床跳坝上蹦跳而过的一队红领巾，他们玩着闹着跳进水里，像马驹子一样在水里跑起来，溅得河里一簇簇白白的水花四散，惊得低飞而过的鸟儿“唧儿”一声飘起钻进河岸高高的树丛儿里，神情不定地看这些小人们能干出什么荒唐事儿来……
　　 故乡的云能让我感受到体贴入微的慰藉。只要想到那些云朵飘飘的模样，眼前就能映出许多笑脸：爹妈的，奶奶的，师傅的，老处长和老科长的，小同事的……唉，想起老科长我就满是惭愧。自10年前进京看过她老人家之后，竟然再没前往，去年听说已经去世。她是那样一位无私无畏慈母般的领导啊！我的今天，我走进机关的每一个进步，都与她亲切教诲息息相关。最后一次去看望，她虽然被糖尿病折磨得毫无精神，还是非常高兴地问东问西，离开时还让他贵为正军职领导的爱人给我买北京特产……年轻同事笑声朗朗，他们的支持是我开心工作的力量，他们的进步让我觉得付出有了丰硕回报。亲人们总用他们的努力换来各种美好，让我沉浸在他们成功的幸福里。呵，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哇！
　　 故乡的云里有我想要的音影。例如父亲浑身灰尘大步流星地从田埂上跑回家来，喊我起床去割麦，我揉着眼睛看窗外阴暗的天色，满是不快地起来，到地里一看，爹妈都割下一大片了。风刮起来，麦不抢割下来，一年的收成就白瞎了。明白了这个道理，我顿时满脸羞愧，连远处的云彩都不敢多看。例如我从班车上下来，第一眼就看见父亲母亲雪花寒风里的身影。我说这么冷的天，你们等在外面干嘛。他们总是装做毫不在意的样子：在家里待烦了，出来转转。呵，以后回家，天气不好的时候再不能打电话啦！每次离开家的时候，都是大包小包装得满满，坐上班车后，身上一直有两双温馨的目光推送着，直到我忙起来忽略了……
　　 我多么希冀一抬头从天空里猛然发现一朵故乡的云，白生生轻盈盈、笑咯咯乐呵呵、暖洋洋热乎乎的，让我看到故乡人故乡情。自然，这样的好事不会这么轻快地落到我头上。是不是我还没那么虔诚、那么执着、那么坚持呢？于是我坚定信念，我用更加努力的眼神，更加迫切的心情，盼望着，盼望着。
　　
　　 三
　　 去年十一前离乡，筹划好一个多月就回家的计划，被一个个羁绊改变，春节前干脆被新冠疫情粉碎的彻彻底底。做了好几次梦，梦见家乡，梦见门口的果园，梦见堂兄堂弟等玩伴，梦见春天的燕子在屋梁上做窠垒窝，生出的小燕子探出小脑袋来叽喳乱叫。醒来我才知道梦是反的，它告诉我，回到故乡，大口大口地呼吸那里没有污染的干净空气、放眼几十里瞅着天上白云飘飘的愿望，早在突如其来病毒扩散的那块礁石上碰得七零八落了。
　　 好在还有回忆，从那里揪出一个线头，扯出一点美好，便可以让我在闭门不出的时候，得到些许安慰。
　　 我喜欢听到来自故乡的声音，那在一些人觉得老土的言语里，我却能听到敞亮与宽广，跟那里的天空一样，没有一点儿压抑；还能从中听到蓝得纯粹的天空上，白云轻快飘过的声音。这种声音动辄响起在脑海里，激荡出久违的澎湃奋发。
　　 在这个封闭艰难的时节，没有什么比听到故乡的声音、从中看见故乡的云，得到来自生命根底的信息让人稍减负累、恢复平静的了。如此，就是在这阴霾的天气里，也能望见开阔。因为心里有了蓝天白云，有了广阔与开朗的风声，有了冰雪在向阳的埂坡边融化的温润，有了仰望南山皑皑雪峰的空灵。
　　 我听见爹妈的朗笑，和缓缓的语调：别担心，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的儿孙们都是好样儿的；别牵挂我们，我们一切都好。后边这句话是我听惯了的话，平淡得不能再平淡却总让我泪目。即使那次我回家母亲藏着伤了的手为我包完饺子，她都保持着平常的笑容，直到送我路上父亲告诉，我才想起为什么她总背着一只手的样子有些不同寻常。
　　 想起这些我就会增加生活的勇气，平添在寂寞孤独里勇敢面对一切的精神。我的行走，我的步履，我的言行，天上的云会看到，云中那双熟悉的眼睛也会看到的吧。
　　 我知道了，我的生活，从来不是我自己的。我活的是父母的，是儿子的，是那些爱过我关心着我盼望着我好的人们的。
　　 我的欢乐地活着，是故乡的云所乐见的啊！
　　
　　 四
　　 邢真源在歌曲《无处安放》中写道“他乡容不下孤独灵魂，故乡留不住我肉身。从此就有了漂泊，从此就有了乡愁。所以就有了牵挂，所以就有了泪花。”这是好真切的感悟啊。故乡虽在，我做了好多努力留下，却在主客观因素制约下无法实现。客观上有冬天的寒冷，主观上又有他乡的牵引。上班的时候，单位所在地是一个家。退下来后，儿子处成了另一个家。故乡就被现实抛得远远。我做的努力是，甫一离岗就回去投入几万块把老家修缮一新。原来遗留的残垣断墙被新砌的房子取代，父母生前的理想，搁置十余年后在我手里得以实现。
　　 然而现实残酷得令人无法预想。它强迫着你离开，剩下些眺望与想象的自由，其他都被封堵在这个认识不了几个人的小区里了。
　　 花虽常开，却闻不到芬芳；绿虽不敛，却很少感觉到春天。
　　 这是一个我购置的别人的家，这是一个别处的我的临时住处。
　　 肉身与灵魂就如此被扭曲着，灵魂与肉身就这样桀骜不驯。它们打架，我被煎熬。
　　 与面对新型冠状病毒时大家的处境一样。几天，十几天，一个月，每天盼着能够解禁，每天得到的都是明天。好在有明天。只是我的故乡梦总在荫翳连天的云朵里那么虚幻，飘来无声，飘去无影。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实在搞不清楚我是该喜还是该愁。平平安安生活富足是应当喜悦的，却经常满是深重的遗憾。随时看见老者，就一定想起父母，幻设他们的存在，倘若有了他们，我肯定不会有今天的忧伤。人生总有憾事，古往今来无人能够幸免啊！我只能寄寓空灵，祈求故乡的云飘得近些再近些，捎来家乡的风貌与味道，捎去思念与祝福。我坚定地等待，我虔诚地守候，等着春风从广袤的西北刮来喜悦的云朵，牵引我早日回到故乡。
　　
　　 2020年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