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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山河】幼年的家贫 (散文)


作者:温天银 布衣,104.6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640发表时间:2020-03-05 08:03:58


   冬天昼短夜长,而对饿着肚子的人来说,吃不上晚饭的黑夜更加漫长。每天晚上家庭闲聊,已成为一种生活习惯,也成为我终身难忘的启蒙教育形式。
   母亲在地上坐着一个小板凳,一手拉着风箱,一手给灶火门里填柴禾暖炕。父亲坐在炕头上,左手提着旱烟袋,右手端着旱烟锅儿,不时地含在嘴里吧哒吧哒抽着烟。长兄坐在炕沿上,一条腿盘坐在炕沿,一条腿在炕沿下来回摆动着。姐姐靠着墙,二哥和我倚着窗台无精打采地坐在炕边,妹妹盖着一张破被子无忧无虑地已经入睡。炕当中摆着一盏煤油灯发出的光亮只能照见几个人影儿。
   “唉,这是啥日子,越过越没饭吃了。”父亲抽了一口烟,唉声叹气说道。
   “以前咱家的光景莫非过得好?”长兄带着埋怨的口气说,“我从小就记得咱们没富过。”
   “咋没富过?我和你三老爹、四老爹没成家的时候,又开豆腐坊又开油坊,靠勤劳节俭省下钱盖了五间大瓦房,现在供销社院里的房就是过去咱们的。”父亲抽了一口烟接着说:“那会儿攒了几个钱,买马又买车,出车时笼头上戴着红缨、鞍套上挂着铜铃,我手拿红缨鞭赶着车,走在大街上,村里人谁看见不眼红?”父亲说着好像忘记了饥饿似的,还带着洋洋得意的表情,顺手用针拨了一下灯头,屋子一闪亮。
   “有五间大瓦房还用住这土窑洞?”母亲边拉风箱边插话说,“穷就是穷,还不敢承认呢。”
   “那时不是穷,而是战乱不太平,住在当村不如住村边跑反方便。要不是应县的乔军、大同的顽军经常扰害,咱那五间大瓦房肯定舍不得卖。”父亲解释道,“战乱没完没了,我们弟兄四人一合计,就在最北的村边碹了五间土窑,村里有风吹草动就能跑在沟里躲避,省下钱等着买地呢。”
   “为啥又住在这里啦?”姐姐不解地问。
   “分家呗。你三老爹、四老爹成了家没处住,正好这处院子主家没福气,服不住,不敢在,说是有捣地鬼经常捉弄受不了,要便宜卖。我和你奶奶、你四老爹搬过来后,晚上响声是有哩,后来生下你们就再也听不见有神有鬼了。”父亲在述说着买房住房的经过。
   “房是土窑,地是山坡,靠省吃俭用养家糊口,缝住嘴、捂紧屁股没饿断腰就算行了大运,还称得上富裕人家哩。”母亲反驳说,“要是有钱人家,近四十岁的人还成不了个家?”
   “怨咱没赶上好时代,手里没攒上些钱嘛!可等有了钱蒙疆票又作废了,想买地又赶上土改。”父亲开脱说。
   “有钱作废也不是件坏事,要不然土改时定成份,不给咱定个地主也得定个富农。”母亲庆幸地说。
   “穷一点儿也好,定个成分是贫农,比地主、富农省心,还用不着思想改造。”长兄说。
   “人们过日子,穷不了一辈,富不了三代,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老实做人活得自在。再说现在穷也是形势,隔壁院的武伯打光棍——不是咱一家(家乡谚语)。”父亲自慰地说着,随手拿起针又把灯头拨了一下,屋子里又亮了。
   母亲用眼瞅了一下父亲,也许是对父亲拨亮煤油灯怕费油的警告,或是听到父亲说话不中听的不满。
   “甭再说这些没用的话。好人坏不来,坏人好不了。一只眼的耗子还不敢离墙根,树叶掉下来也怕砸伤头,人善让你坏也坏不出个样儿来。”母亲故意指着父亲的懦弱在发表着自己的观点和看法。
   好像揭了自己的疮疤似的,父亲有点儿生气,接着母亲的话茬说:
   “人善怎么啦?有人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以我看人善善不死,人坏遭报应。咱们村的例子也多得是,在村里称爷当大,走出去作恶称霸。结果呢,有贩卖洋烟(大烟土)发财的,有欺男霸女吃好汉份儿的,有为日本鬼子卖命当汉奸的,哪个死在枕头上啦?有的年纪轻轻就挨了枪子,连个后都没有。人还是善良、诚实、本分点好。”
   父亲说着说着又要拿起针拨灯头,母亲赶忙站起来把灯放在锅台上。说道:“每天黑夜点着灯,熬着油,饿着肚,说些没用话有啥意思,快铺开盖的睡觉吧,明天还有营生呢。”
   灯熄了,满屋子是黑的。人睡了,屋子里响起了鼾声。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在回味着父亲的话,越想心越亮……
  
   二
   早晨,父亲和往常一样起得最早。我们还在睡梦中,忽听院子里“啊呀”一声,父亲说:“窨子被人闹开了。”
   母亲听到父亲在院子里的惊叫声,赶紧起床,边穿衣服边叫醒我们:“快起,快起,咱们院黑夜进了贼。”
   我们出了院,看见父亲已经开门向外走去。窨子旁有印记的泥块分成好几段,被闹开的锁子也放在一边,窨盖揭起,窨底储放的山药蛋表面凹了下去。
   初夏是温馨的季节,但塞北的气候特别,温差大。夜间气温急剧下降,旭日已经从东山之巅探出了头,我们穿着夹衣仍感到寒气袭人,身上是寒冷的,心里同样没有暖意。
   不一阵,父亲带着下乡工作组的老吴和生产队长进来查看现场。又过了一阵,治保主任领着几个民兵走进院里。
   父亲述说着发现失盗的经过。
   下乡工作组的老吴递了个眼色,几个民兵从东房搜到西房,从正房翻到下房,把每间房揭锅搬瓮搜了一遍,坛坛罐罐翻了个底朝天,凡是可疑的地方翻箱倒柜一处不放过。每间房都像被日本鬼子扫荡一样,就差走时没放一把火。
   母亲和我们几个弟兄姊妹在家里吓成了一团儿。
   房子里搜查没结果,老吴让几个民兵带上钢钎(当时工作组持有的破案工具,高梁秆粗,七尺来长),一头打成圆环,一头打得特尖,在院里刚翻了土准备种菜的畦子里和可疑的地方,一处一处地排着往地扎,大有挖地三尺之势。
   另几个民兵在治保主任的带领下,从墙上爬到房顶,将上面堆放的柴草一捆一捆地抱着、翻着、搜寻着,摆出找不到赃物不罢休的阵势。
   窨子旁,生产队长和村干部陪着老吴在审讯着父亲:
   “黑夜你去过哪里?”
   “我哪里也没去,吃完黑夜饭就睡下了。”
   “这几天谁来过你家?”
   “除去食堂的人来砸碾没人来过。”
   “夜深人静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我睡着啥也没听见。”
   搜查、审问没有结果,老吴便指使几个民兵把窨子泥好盖上印,随后押着母亲来到大队。老吴坐在凳子上软硬兼施地审讯着母亲:
   “你把黑夜偷山药蛋的经过再说一遍。”
   “我没有偷,谁偷的我也不知道。”
   “你男人已经交待,你还嘴硬?”
   “他黑夜也没出去,咋能知道是谁偷的?”
   “你没见谁偷,就说一说山药蛋放在哪里?”
   “我没偷不知道山药蛋在哪里。”
   “你不说我就叫民兵把你男人抓来,不吃点皮肉苦看来不会老实交待。”
   “我真不知道谁偷的。”说着母亲哭出声来。
   “好好地想想,交待清保你没事,保你男人没事,保你全家没事,把山药蛋拿出来放你回家。”
   母亲神态异常,吓得直打哆嗦,“我没偷,从哪里能拿出山药蛋?”
   审问了半天也没个结果,老吴和几个村干部到另一间房秘密商议。
   也许他们本来就知道我们家是小户老实人家,不敢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偷山药蛋;也许他们已经从对我父母的审讯过程看出我们是被冤枉的,再逼问下去会闹出人命。于是,决定放了母亲。
   “回吧,没事了。以后晚上多操个心。山药蛋放在你院的窨子里,如果再失盗就不好交待了。”生产队长边说边把母亲送出大队。
   几天后,房前院后的几个女人在街上碰见父亲,看四周无人,赶忙凑过去打探情况。
   “五叔,大队不追问了?”作山女人问。
   “问了几次没查出结果。”父亲回答。
   “听说五婶到大队受了惊吓?”作修女人同情地问道。
   “他们是瞎怀疑哩。”父亲答着话。
   “俺们真不知道咋谢你们哩。为俺们让您全家受委屈。”作山女人惭愧地说。
   “谁让咱们是房前院后、隔壁两邻的哩,我还能帮点啥?只要孩子们饿不死比啥都好。”父亲无怨无悔地安慰着。
   原来,我们院窨子里山药蛋失盗的事父亲是知道的。那是七、八天前,在队里切山药蛋籽种的几个女人,相互诉说着家里孩子们饿得难以忍受,做父当母的束手无策。
   父亲听到产生怜悯之心,便小声道:“咋不从自己的窨子里想想办法?”
   “我们院里没有窨子,也没放队里的山药蛋。”一个女人无奈地说:“到别人家的窨子里去偷,又怕让人发现情面过不去。全家老小没法子,都在等死。”
   父亲寻思一阵,出于救人心切,给她们出了个可能殃及我们家的主意,悄声对她们说:“啥时过不下去,就到我院的窨子里弄去吧。”
   “晚上我们连您的院也进不去。”一个女人说。
   “我家大门的插关用铁片从门缝里塞进去,慢慢地就能拨开。”父亲指点着。
   父亲是个天生胆小又安分守己的人,家里人快要饿断腰了也没什么主意,是姑姑发现了钉扎山药蛋的技巧才使我们不至于饿死。在平时,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也不会轻易动用生产队的山药蛋。但为了救邻里的孩子,他甘愿承担风险。
   闹开窨子偷走山药蛋,父亲一看就明白了一切,但为人为到底,救人最要紧。他装着什么也不清楚的样子,去找生产队和下乡干部报了案。审问中一口咬定什么也不知道。
   过了一段时日,院里窨子的山药蛋被盗一事再没人过问、追究,全家人才松了一口气。母亲知道了失盗的来龙去脉,便怪怨父亲说:“这么大的事儿为啥瞒着我,怕我不同意?”
   父亲道:“不知道谁偷的你还吓得屁滚尿流,再审讯下去你就得走投无路,寻死上吊。如果叫你知道是谁偷的,让人家套你两句就得全交待。”
   “我那是装的。”母亲表现出很刚强的样子说,“看你门缝儿瞧人,把人看扁了,我啥不懂得?”
   六○年的饥荒过后,父母经常和我们念叨生产队长,说:“你郝礼叔是个好人。不是他帮忙说好话,家里还不知道要发生啥事哩。咱们不能忘了人家。”
   父母对生产队长十分感激,邻里对父亲感恩不尽,那件事也让我对父亲刮目相看。在我心目中,中等身材的父亲一下高大起来。
  
   三
   九岁那年,我开始上学读书。升到二年级,每到星期天,孩子们如同从笼子里飞出的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去山上掏雀儿,到河里嬉水儿,或在街头玩弹蛋儿。我们家养着兔子,为的是喂大换钱供我们念书。夏季的星期天我是在野地拔兔草中度过的。
   一天下午,大人们午休起来都出了地。我把老师留的作业做完,便挎着篮子,拿着铲子走到邻居家,叫上比我小三岁的最要好的小伙伴“杨三”一块儿向村东南河滩方向走去。
   “杨三”是个绰号,是房前院后人们给他起的,他的真实姓名叫郝金仓。很小的时候,他干瘦的长相像贾庄村的杨三,所以人们就这么叫他。杨三从小父亲去世,家庭贫寒,赶上六○年饥饿时期,先天营养不良,身架瘦小,眼窝凹陷,眼珠凸出,全身皮包骨,看上去像麻秆儿顶上安了个羊粪蛋儿,走起路来打踉跄。没有饿断腰且保住了性命,已经创造了奇迹。
   我们出了村,走着走着,看见在地里锄田的扛着锄头、在河湾放牧的赶着牛羊,都向村里小跑。一位放羊的老大爷看见我们俩还朝前走,便喊道:
   “两个小家伙不要命啦?你们看看天气,很快就要下大雨,赶快往回返吧。”
   我俩停住脚,扭头向西北方向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云像锅底一样遮住了半个天。但我们头顶还有一片蓝天和几朵白云。我们迟疑了一下,看到篮子里还没拔一根草呢,一时半会儿的云雨还过不来,便想着还是拔上点儿再回也不迟,拔不上草晚上兔子没得吃。
   我们向前没走多远,一阵大风刮起来,黑云像脱缰的野马直奔过来,霎时把整个天空盖得漆黑一片。几道闪电,几声响雷,铜钱大的雨点直打在干地上溅起了土尘和水汽,吹打在我们头上像冰雹坚硬,疼痛难忍,连眼都睁不开。
   杨三原本弱不禁风,脚上穿的又是他哥替下的旧鞋,鞋不跟脚,脚沾着泥,走路都很困难。我左手拿着篮子,右手拽着杨三一步一步地往回拉,每迈一步就要费很大力气。没走几步,杨三已经寸步难行。
   怎么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两个孩子停下不走就是等死,我拽着杨三走又走不动。
   “你把升子(木制而成的量米面容器)顶在头上,我背你走。”我边说边蹲下,把杨三两条胳膊搭在我的肩上,把我的篮子套在头上,用手臂把他的两条腿挽住,吃力地向前跨着步儿。
   “杨三,你没事吧?”我边走边吆喊着。不知杨三已经被雨打昏,还是风雨太大听不到他的回答,不时地叫着他的名字,生怕出意外,我着急地向前迈着步儿。
   “杨三,你坚持住。”我边叫边想,杨三的身体单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带着艰难和担心向前移着步儿。
   “杨三,你看离家不远啦。”我边提醒边下决心,杨三就是死在半路我也要把他背回去。我挣扎着向前挪着步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背着杨三不知挣扎了多远路子,头上流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气喘得好像心要跳出来似的。走得离村越近,雨下得愈小。等到跌打滚爬到村边时,雨也停了。太阳从云里钻出来,东边的天空出现几道拱桥一样的彩虹,有大的也有小的,有远的也有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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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幼年的家贫》刻画四段童年往事,感悟父辈特殊时代环境下闪耀的人性光辉,记录自己在苦难中成长的艰辛足迹,为我们深情揭开几帧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历史影像。第一帧图景描绘全家冬夜忍饥夜话,昏灯土炕,一家多口神态毕现,说家史,道为人处世,父亲的淳朴通达,母亲的勤俭犀利跃然纸上。文风类似许地山《落花生》,却更丰满动人。第二帧,青黄不接的初夏,自家窨子里保存的大集体山药种子被盗使父母置于“监守自盗”的困境。工作队老吴、生产队长、治保主任和民兵们翻屋子拆房顶掘地三尺,连诈带唬审训父母,企图抓贼拿赃而无果。故事结局反转,父亲是知情人,为救助邻里那些饥饿欲毙的妇孺,他网开一面,任人夜取而自承风险。为他人而自置险地,困饥肠而分毫不取,父母的大爱大义力透纸背。第三帧,我和同村著名的病弱儿童杨三去野地打草,暴雨骤至,两个少年挣扎在大自然的狂暴里。烈火炼真金,我头顶草筐,背着头戴升斗的杨三,边走边唤,生怕他无声死去,累得心都快跳出来也不曾放弃。回到村外,几道雨后彩虹是天地对仁义少年的最高嘉奖。第四幅图画,贫苦岁月,米面要用石碾石磨加工,费时耗力,作者还没磨杆碾棍高,也要套上绳子起早贪黑和大人一起做这牛马营生。困极了,走着就能睡着,被唤醒继续拉绳。一次贪睡,耽误磨面,被父亲掀被子痛击一掌,这因怠惰唯一挨打的经历,成为激励作者人生奋进的一生财富。四则美文,入景入情入理入心,感谢作者拨开历史风烟,奉献出别致的精神套餐。佳品推出共飨!【编辑:高原的天空】【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306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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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高原的天空        2020-03-05 08:06:13
  谢谢作者将这样有分量的文字安放山河。致敬,祝福!
云烟深处懒读书
回复1 楼        文友:温天银        2020-03-06 06:41:12
  编辑老师,辛苦了!
2 楼        文友:极冰        2020-03-05 08:44:37
  感谢温老师赐稿山河如画!(=_=)
  
   您的文章,在回忆过去的这些旧时光,就让人感叹一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您后来的作为验证了这句话。
  
   为您点赞!(=_=)
极冰
回复2 楼        文友:温天银        2020-03-06 06:44:50
  谢社长点评!祝山河奋进!
3 楼        文友:极冰        2020-03-05 09:26:11
  高原的编者按,提纲挈领,精彩绝伦,美极了。o(* ̄︶ ̄*)o
极冰
回复3 楼        文友:温天银        2020-03-06 06:50:31
  山河如画因有一位好社长、一班好编辑何愁不兴!
4 楼        文友:古越        2020-03-05 18:28:33
  那个年代的故事,细节生动真实,感人肺腑!人们真是穷怕了。
月下独酌
回复4 楼        文友:温天银        2020-03-06 06:51:51
  谢谢老师点评!
5 楼        文友:温天银        2020-03-06 06:38:34
  谢谢山河如画采用,谢谢编按老师评点,谢谢各位文友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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