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激昂的号子穿林樾(散文)
“哈腰吗挂了嘛?”
“唉嘿呀!”
“往前走了吧?”
“嘿哟!”
“走不动就趴下吧!”
“唉嘿呀!”
悠扬的号子声,平地而起,喊出心中的豪气,于地面上滚动着,慢慢向天宇间散开。喊号子的人声音沉郁,肩杠子在肩上压着,声音从胸腔里挤出来,迸发出骇人的杀气,在空气中凝聚着,颤抖着。八个人中间的这棵巨大的木头,好像在不停地挣扎着,在拼命地扭动着长长的身躯,似乎要挣脱这束缚,重新获得自由。八个人面目如铁一般坚硬,声音铿锵有力,他们把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在一起,拧成一股坚韧的钢索,牢牢地捆住这棵木头,就如同牢牢捆缚住一条狰狞的苍龙。
沉重让脚步伴随着艰涩,超负荷的载重,让每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即将登上车顶,那根木头向上倾斜着,重量陡然增加,前边的四个有些吃紧。这时,消耗已使人体达到了生理极限,眼看着要支撑不住,要垮下来了。喊号人的声音突然提高了,音量宏大,如同当头棒喝一般让所有的人在这一刻,爆发出身体里的潜能。他们个个怒目圆睁,一起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一股神奇的力量让他们迈过艰难的几米路程,顺利到达终点。这嘹亮的号子声,仿佛插上了翅膀,穿过林樾,在山谷间回荡着。在林区劳作的人们,听到号子的声音,都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来,一起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东北林区幅员广阔,以出产优质木材而闻名。盛产木材也就自然而然地兴旺了一项活计:抬木头。在林区里抬木头主要是归楞和装车。为了赶在春季到来之前,把山里的木材抢运出去,林场会想尽一切办法,尽快完成生产任务。否则,一旦冰雪融化,山里的道路将泥泞不堪,任你有天大的本事,都无济于事,只能望“路”兴叹了。
东北林区装运木材,基本上就那么几种。一种是架杆装车,另一种是吊车装车,剩下就是人力装车了。前两种会受到场地,环境的限制,不容易展开。比如狭窄的地界,崎岖难行的路段,都不适合机械开展工作。这时,人力装车就显得灵便许多,机械不能进去的地方,人力却可以,让这项活计多了许多灵活性。
人力装车都是八个人为一套人马,用抬木人说的一句行话,叫“一套活儿”。八个人的位置不同,也就有着不同的分工。八个人分成两组,一组四个人。前面四个,往往拿的是木材的头结,也就是木材的根结。这个位置是一根木材最沉重的地方,自然这四个人在这个群体当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抬木人把左右肩膀称为“大小肩”,这样的区分有许多奥妙在里面。右肩往往是一个人最为得力的肩膀,就如同我们的右手一样,平时都用它来担一些重量,自然便形成了习惯,也就被称为“大肩”。而左肩却常常被我们冷落起来,如同深居简出的贵人,细皮嫩肉,是经不起沉重负担的,所以就称为“小肩”。这样的称呼排序是很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小肩坚强的人非常奇缺,就像大熊猫一样稀少。八个人来抬木头装车,可不是随随便便去大街上拉来一个就行的。八个人要大小肩相配,就好像锁头配钥匙。两个人合用一根杠子,搭在彼此的肩膀上,首先一定要高矮平均。如果一人高,一人矮,会有一方非常的吃力,而且非常难受。能配上合适的搭档,非常不易。有时候,不得已就有人把大肩硬憋成小肩,以此来满足干活的需要。两个人一副肩,在一个木头帮当中,就如亲兄弟一般和谐。干活时,都主动去体贴对方,照顾对方。休息了,没有什么事可做,两个人拎上一瓶酒,哥俩儿坐在一起交心,会让那些脾气不合的搭档们,看着就眼热。
抬木帮当中,如果有两个非常棒的小肩,会一下子提高抬木帮的整体水平,就敢去与任何抬木帮叫号,可谓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这就是在说,一个好小肩对于一个抬木帮是多么的重要。
八个人干活,基本是用一副“八门”和一副“掐钩”。八门是一种木质工具,长一米左右,是沟通四个人的一条纽带。把它横在四个人的中间,两头有挱壳,杠子上有绳扣,挂到上面。掐钩是特制的铁制工具,一个弯钩梁上,悬挂着两条长铁钩。把它搭在八门上,然后,把铁钩挂到木头上,四个人同时用力起身,木头就会被抬起来。前面的四个人当中,小肩拿八门,大肩拿杠子。拿八门的小肩,往往在这个木头帮里,有绝对的表决权。他拿着八门走到哪根木头前,后面的人就要赶紧上前,支好“黄瓜”架,准备抬木头了。
八个人当中一定要有一个会喊号的,这是抬木帮里非常重要的一环,不可或缺。喊号的目的是为了把大家力量都使在一处,走起路都能走到一个步点儿上,是名副其实的步调一致。当木头一抬起来的时候,所迈出的第一步,是关键的一步。一定要迈出靠木头的外腿,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潜规则,是经过多方验证得来的经验,以不成文的方式在木头帮里流传着。如果走错了,会被后面的人踩到脚后跟,还会打乱别人的节奏,让好好的一个阵势,走的七扭八歪,乱七八糟。
号子起来了,有人不接号,会被视为大不敬。喊号的人发觉了,会在第一时间提醒,如果还是不回应,就要急眼上棒子了。东北有句俗语,“用话教不到,就要用棒子教”,抡起棒子是有些过了,可是对付这样冥顽不化的人,不抡起棒子还真不行。这是在强调,木头一旦起来,要求八个人心无旁骛,全神贯注,不能精神溜号,心不在焉。
抬木帮的号子与别处的不同,就在于有着极强的随意性。老一辈传下来的东西就那么多,都摆在那儿了,要发扬光大看自己的造化。我就见过这样一个喊号的人,平时就机智幽默,头脑反应极快。他在喊号的时候,把平时的插科打诨都加到号里去了。抬木帮的号子,在结尾时都有个儿化音,随意去喊也能合辙押韵,朗朗上口。
抬木头的时候,路过一个胖妇女,他就把闲嗑加了进去。
“这个娘们不轻!”
“嘿哟。”
“压塌炕了不行!”
“嘿哟。”
那胖妇女发觉抬木头的人都在冲自己笑,不知道为什么,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对劲了,让人看了笑话,忙仔细打量一下周身。大家一本正经地哼哈答应着,心里都美滋滋的。这样的风趣,给枯燥的工作带来了许多笑点,也体现出东北人特有的幽默感来。
八个人在一起,需要齐心协力,抱成一个团儿,才能共渡难关。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要“人合心,马合套”。这句话是对这项活计的最好诠释,平时可以闲扯些乱七八糟的,一旦杠子上肩,就要认认真真,规规矩矩起来。跳板架在几米高的车上,可不是闹着玩的。跳板有八米长,三十公分宽,十五公分厚。当双脚踏上跳板的那一刻,就要加上百分百的小心了。看似只有八米长的跳板,走上去的意义,何止八米长?脚上沾着雪,或者跳板上有雪,一失足滑倒是常事。而闹了点情绪,精神有些恍惚,一脚踏空,一头栽下去的人,也不在少数。无意间失足落下的,有情可原。而因为自己情绪上的一点波折,伤到别人就实属不该。八个人在一起,没有事不关己的事情,每件事都与自己相关。他倒下了,会连累到你我,这时候的集体观念就非常重要了。
用抬木人自己的话说,这个活计“不养老,不养小”。不养老是岁数大的人,腿脚不利索了,力气头也跟不上了,就干不了。不养小是太年轻的人,身体的各项机能尚在发育当中,很容易被压坏,会对未来的人生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干这个活儿的人,不一定是身体最健壮的那个,却一定是家庭状况不好的那一个。不是因为家境贫寒,就不会来摸这根杠子。但凡家境说得过去,就断然不会来摸这根杠子。这个活儿,在东北林区存在了上百年,究竟伤害了多少人,是无法统计的。每一个抬过木头的人,有几个身体良好,安度到晚年的?大重量的伤害,让身体里的骨骼发生变化。好好一个人,腰腿的伤痛,让他们的后半生常常夜不能寐。身体里的伤痛只有自己知道,而这些只能自己默默地咽下肚里,去用后半生的时间慢慢消化。
这项活计不容易干,却有非常稳定与不菲的收入,也是让人趋之若鹜的原因。累就累点儿吧,痛就痛点儿吧,忍一忍就能过去的。我当年抬木头就是这么想的,只是所承受的痛苦,让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第一次抬木头首先要经过的是打膀子这一关,肩杠要把肩上的嫩皮磨破,待到伤口痊愈后,扒掉一层皮,才算是真正入行。这个就算是入行的“投名状”吧,一个行业有一个行业的规矩,一个活计有一个活计的门道,这个活计的门道,有些特立独行。
我打的膀子有些严重,已经血肉模糊了。害怕肿起来,会对明天的工作有影响,就把酒倒入碗中点燃,用这个消毒消肿。酒碗里燃起蓝色的火苗,妻快速蘸着给我抹。这酒火给疼痛带来一丝清凉,很大程度上,缓解了疼痛。妻非常心疼,不让我再去。我想想这点痛不算什么,忍一忍就会过去,生计所迫,我没有别的选择。
当杠子压到肩上的时候,钻心的疼痛,让我浑身都哆嗦。这时已然走到跳板上,容不得半点闪失,否则会招来更大的伤痛。我挺直胸膛,咬紧牙关,一板一眼地走上去。又连续几根之后,肩膀麻木了,疼痛缓解了不少,再去看那肩杠,已经通红一片……
还有一次经历让我难忘。那是在一个火车站的货场里,我在装一节火车车皮。两节跳板,十几米高,恐高的人肯定走不了。那是炎热的夏天,车皮停靠在一溜厂房前。装车皮的底层时,还没有感觉出什么,等装到高层的时候,怎么就感觉有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炉子在烤人呢?原来,身边的厂房屋顶是用白铁皮建造的,太阳照射到上面,怎能不产生热量?本来夏天的温度就高,陡然又增高了十几度,一会儿人就受不了,汗水哗哗而下。到后来,身上的汗水不淌了,大概是流尽了。身上原本湿漉漉的衣服,都被烤干。当车皮装完,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抬木头的人都是非常激情的人,他们的激情,往往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爆发。我的家乡三道湾是有这方面传统的地方,可以说是远近闻名。一辈一辈的抬木头的人,有着非常紧密的传承。几乎每个男人都从事或者曾经从事过这项活计,有的基本是一个家族都能去抬木头。他们走南闯北,远到黑龙江,近到附近的几个林场,都能看见他们的身影。记得有一次在延吉市的货场,一伙家乡的人正在装车皮。附近不远有一列火车靠站,下来许多旅客。他们看见有人在抬木头,就停下脚步,围拢过来。我们这群家乡人是人来疯,发现有人围拢过来,就觉得是个表演的机会,不能错过,便精神抖擞地脱去外衣,露出黝黑的皮肤来。他们健壮的身体,让围观的人们眼前一亮,也让这次的劳动场面,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表演。
只见他们时而脚步轻盈,步履曼妙。时而动作规范,整齐划一。为了亮出他们的绝活,在木材的大小上做出适当的选择。他们挑上一根木头,就来了个“八步赶蝉”,八米的跳板,要正好八步完成。他们把两块跳板并拢在一起,八个人搂紧八门,握紧肩杠,两脚蹬住跳板的外沿,一步步蹬上去,身体向外张开,就像八只振翅欲飞的鸟儿。这招叫“比翼双飞”的绝技,让围观者一阵叫好。这是一场登峰造极的表演,嘹亮的号子响起来,震天动地。一根根大木头在他们面前,失去了重量,如同摆弄一根筷子般轻松,让人叹为观止。旅客们都看得热血沸腾,大呼过瘾。有旅客问,你们是哪里来的?他们挺直腰身,非常自豪地回答,我们是三道湾的!旅客们又登上列车,把他们对三道湾的记忆,带到了远方。
一节车皮五六十米木头,他们居然用半小时拿下了。如此惊人的速度,连他们自己都感到惊奇。观众的围观刺激到了他们,才爆发出超人的能量。
东北这片黑土地,总是会滋生出许多令人瞩目的传奇来。这片黑土地上的传奇,是那么的豪爽,那么的泼辣,就如同那经久不衰的号子,像滚滚春雷那样振聋发聩,鼓舞人心。也成为这片黑土地上的乡音,久久在天空里回荡着,永远都不会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