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谎言
冠状病毒爆发的消息,还没传出来之前,于妈妈就觉得自己得了病。
其实,早在去年的春节过后,于妈妈就觉得自己有病了。
那时,五个儿女都带着家人一起回农村老家来团圆。于妈妈蒸了三笼馒头,烙了二十斤煎饼,买了十斤猪肉,六条鱼,六斤牛肉,六斤羊肉,在农村,这样称为办年饭。
看着于妈妈从三轮车里卸下那么多年货,邻居桂嫂高声问:恁于婶子,都有俩闺女啦!送的节礼你能吃得了吗?你咋还又买恁多?
于妈妈喜滋滋接口:她俩都打电话来了,说放假晚,没时间送节礼了,昨天就给我打过钱了,一个丫头打两千。说让我需要啥买啥。
桂嫂羡慕地说:还是儿女有本事好啊!乖乖!一人两千,五个儿女,那你又成万元户了啊!
于妈妈哈哈笑着:桂嫂啊!现在不比往年,可不时兴万元户了,都说钱不值钱了呢!
桂嫂依然说:那老妈妈手里有万把块钱,也还是不少!
于妈妈不无显摆地说:嗯嗯,是不少。不过今天我买这一车,也花了千把块,年货就得多备点儿,反正天冷着呢!
但去年的春节,后来天气却格外暖和,儿女们过完初二都纷纷赶了回去。冰箱里塞不下的东西后来都坏掉了。
就是从那时起,于妈妈便没了食欲,她对啥都提不起兴趣,有时一天喝一碗稀粥也不觉得饿。
于妈妈清楚记得,去年一年中,只有一次,吃饭是吃出了滋味的。
那是旧历八月初的一天,邻居桂嫂的儿子,李三娃从县城回来,说要准备种大蒜。
于妈妈那一刻正在桂嫂家和她拉呱儿。
李三娃说:于婶闲着的吧?能不能帮俺剥剥蒜种啊!
于妈妈说:那咋不行呢!赶紧都卸下来,我跟你娘,俩人一边说话拉呱,一边顺带手就给剥了。
李三娃说:那这样我就不着急了,今年这最近三个月,都旱!天气预报说明天后天都有小雨,若真能下,雨过趁着潮种下去,也省了浇地钱。
桂嫂却在一边提醒李三娃:你这孩子,心咋恁大呢!你于婶子可是城里人,哪能干这粗活呢!剥蒜种是个细活儿,人就得像念佛一样牢牢坐在那里,一瓣瓣地把蒜瓣抠开,虽然不重,但坐一天,也还是得腰酸腿疼的,累坏了于婶子,你担得起吗?
于妈妈忙接口:桂嫂啊!别人这样说就罢了,凭咱姊妹俩的关系,你这样说我可就真的跟你恼了!远亲还不如近邻嘞!谁让咱是好邻居,再说了,我也是农村人,孩子们有本事那是孩子们的,我不是还得在这老窝里蹲着呢么!多个人多份力,放屁也添风不是?三娃那,赶紧卸车去,别听你娘瞎叨叨。
三娃答应一声,一溜小跑到院子外搬来了六大袋子。
三娃说:婶子,我就给您和俺娘留六百斤,辛苦您二老喽,余下的,我带回去,留晚上和媳妇一起干夜活。
于妈妈高兴地说:不辛苦不辛苦!你若是太忙,再多留两袋也行。
三娃说:不能不能,我和媳妇手一定比您二位老人家手快。
两天后,雨下得不多不少,刚好可以播种。
播种完毕,三娃媳妇是真心感激,说还是老妈妈厉害,比我们俩年轻人速度还快!三娃媳妇炒了六个菜,一定要请于妈妈吃饭。也就是那顿饭,于妈妈终于吃出了饭菜香。
后来,于妈妈再吃饭,却再也找不到那种香味了。
今年,是于妈妈的一个年龄关口,俗话说,七十三,吃吃闺女的鲤鱼窜一窜。
老大于添金在还没进腊月的时候,就打电话回来说:娘,我已经打电话提醒过二妹和三妹了,让她俩买大鲤鱼回来,今年我们都回去陪您过年,谁也不许缺席。
于妈妈说:管!管!平时你们都忙,难得年假,都回来热闹热闹。
大年三十,大家如约而至,满满的两大桌子人,只是少了二闺女添彩一家。
于妈妈有点儿不太高兴,沉着脸问老大:你不是说早就给二彩打电话了吗?她怎么还又说要加班呢?
于添金问:娘,她也给你打电话过了?她昨晚九点才跟我说,她今年回不来。
于妈妈疑惑追问:她们医院怎么真那么忙吗?
于添金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他们单位咋这么忙,每年都加班。
老四添银接口:嗨,妈妈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姐向来会逞能,有时可能就是别人的活儿,人家一跟她说两句好话,她就替别人顶班了。
老五添福也接口:就是,二姐其实是不孝顺,就她借口多。可能是留恋县城,根本就不想回农村呗!
于妈妈瞪了小五一眼:不许说姐姐的坏话!你二姐其实是贪财,过年加班奖金多,她还不是为了多给我拿点养老钱么,她昨天可是又给我打过来五千呢!你们说,我能花得了这么多吗?
老四添银也说:娘是花不了恁多钱。
老三添霞接过话:娘啊,钱多了心里踏实不好吗?咱们小时候多穷啊,我觉得二姐贪财没啥不好。
于妈妈说:对对,有钱心踏实。
架不住人多,连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着,就像一窝鸟儿,不一会儿,二丫头带来的少许不快就被儿孙们的闹腾给冲散了。
俗话说,猪多了好喂,眼看着孩子们围在一起抢着吃饭,于妈妈似乎觉得自己也有了食欲。她挑一些易消化的食物朝嘴里塞,尽管味同嚼蜡,但她却也装着吃得津津有味。
所以,当添霞问妈妈今天菜做得合不合胃口时,于妈妈撒谎说,好吃!这菜是我这辈子吃得最香的一次。
初一那天,儿女们刷着手机,渐渐的都刷得愁容满脸,说啥冠状病毒爆发了。于妈妈却坐立不安了。
她问过添金好几次,添金都肯定地说,添彩确实在加班。
初二开始,消息越来越不好,县城里公交停运了,春节假期延长了!接着,连高速路也封闭了!全国人民都必须窝在自己家里,哪儿也不能去。
村里的大喇叭也开始喳喳了,不许串门,不许随意聚餐。
这时,添彩终于打电话来说她放假了,不过,到处封路,她还是回不来。于妈妈叹了口气:唉!回不来就回不来吧。只要都平安就好。
之后,于妈妈的心思又重新转移到了家里的一堆儿孙身上了。同时,她也开始暗暗开心起来。
年假延长了,小崽子们都暂时不回去了,许多年前那样的,一家人热热闹闹,聚在一起过春节的情形终于回来了!
孩子们不得不自发地找寻一些打发时间的办法,在院子里踢毽子,跳长绳,打羽毛球,或者四个人一组打纸牌,来斗地主,跑得快。
往年的寂寞长日,在今年的于妈妈眼里,格外短暂,也格外忙碌。似乎是刚刚吃过早饭,洗刷完锅碗,又到了准备午饭的时间。
只是,今年准备的年货少,馒头没有了,煎饼也没有了。好在,还有现成的面粉和大米,这些都是于妈妈亲手准备的过正月的粮食。
初三,依然持续之前的坏消息,全国人民都在哀愁里,纷纷谴责那些吃野味带给人类灾祸的人群。
只有于妈妈依然高兴,她暗暗在心里祈祷假期延长点再延长点。
所以,于妈妈再次撒谎了,她学着儿女们的口气也在唠叨着:冠状病毒快点过去吧,等这次灾难过去,我一定永远吃素。
于妈妈知道自己在说瞎话,但自己却心安理得,还暗暗窃喜。因为于妈妈终于再次吃出了饭香味儿,而且肉菜分明就是比素食香。
这样的状态延续到初六。
初六的夜里,于妈妈却莫名奇妙地做了一个噩梦,她梦到二丫头奄奄一息,拼命喊妈妈,还直喊饿。
于妈妈被吓醒,猛然坐起来,却再也睡不着了。她拿出手机,看着二丫头的电话号码发愣!这个熊丫头是怎么了?怎么年后就急匆匆打过一次电话,却再也没音讯了呢?
于妈妈终于按着二丫头的号码拨打了出去。
关机!
这大半夜的,关机也正常。
于妈妈熬到天亮,估摸着二丫头该起床了,再次拨打,却无人接听。
于妈妈一连打了九个,一直没人接。
直到中午12点,二丫头才回了电话:“妈,我加夜班呢,有事儿没?”
于妈妈陡然又生气了!我这边做个破梦担心你半天,一连打了你九个电话,你就轻描淡写地回我一句有事没吗?
不过于妈妈并没有说出口。
于妈妈压抑了怒气回复添彩:没有大事儿,就是问问你吃了没?。
二丫头说:吃了吃了,刚吃过。妈我忙,回头忙完再打电话给你。
挂断电话,于妈妈的脸色就又沉了起来。她不是说她放假了吗?怎么又加班了呢?
“奶奶!姐姐抢我的桔子!你快来啊!”
孙子在院子里哭着喊。于妈妈快步飞了出去拉架。
不一会儿,这点烦恼就被儿孙们的闹腾给冲散了。
初九晚上,于妈妈却意外接到了二女婿的电话,女婿在电话里哭着说:“妈,一直瞒着您,是怕您担心。添彩其实是去武汉疫区支援了。在前线感染了肺炎,在隔离室里呢!不过您老放心,她现在已经在恢复期了,胃口也变好了。我已经赶到了武汉,却也还是不能见她。
于妈妈忙问:那她说想吃啥了没?
女婿说:还真说了,她说她想吃您蒸的粉条糕。妈您告诉我怎么做,我现在做了给她递进去。”
于妈妈泪如雨下:“这个熊丫头,打小就主意正。我说昨夜我咋做了那么个梦,原来是她饿了,知道想娘了!
别急啊你,我知道她没事的,兄妹几个人,就数她身体底子好,打小就没感冒过。我现在就告诉你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