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一年，我们这些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迎来了毕业季。
　　 等待毕业的那些日子，我的心情五味俱全。既为自己将来会从事何种职业而茫然，又为即将离别校园而心生无限依恋。记得在那些日子里，很多同学会在夜晚聚集在宿舍前的树荫下倾心交谈，久久不愿回到房间睡觉，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把校园最后的日子拉长。
　　 很偶然的一天早上，我正在教室看书。班里一位叫何强的女生突然走到我身边，轻声对我说：“我有事找你，一会儿我出去在操场等你。”
　　 我是个平日里很少和女生来往的人，这可能和自己孤傲的性格有关。在学校里，我算是小有名气。校学生会的油印小报，教务处的铅印校刊我都有参与，中文系的板报也是我来写写画画。还有，校广播站播放的稿件也时常能听到我的名字。走在校园里，异性对我的指指点点早已习以为常。但我像个情窦未开的闷葫芦，对谈恋爱的事毫不感冒。说到此，大概有人认为我是个学霸，可惜不是，我的学习成绩一般，只是太贪玩了。各种体育项目，比如篮球、排球、短跑、跳远，各种兴趣社团活动，比如文艺创作、合唱团等，以及本宿舍的小聚会，喝大酒等无所不好。所幸那时还没有风行电子游戏。
　　 这个叫何强的女生找我干什么呢？弄得我一脑门子的浆糊。我这个人受传统观念影响太深，对和异性交往一直觉得不太正经。所以，对于何强的请求我还是有点头疼。有什么事不能大大方方地说？非要私聊呢？
　　 然而我又是个没学会拒绝的人。看着她走出了教室，急忙收起书本跟了出去。
　　 走出教学楼，我看到何强远远地在操场的东南角等我。我快步赶上去，跟在她的身后。由于第一次单独和一位女生在一起，觉得周身不自在。感觉自己像个神秘的接头人，很警觉地观察了一下周边，看看有没有盯梢的。
　　 何强也不说话，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出校园。
　　 校园外是一个村落，村边有一条小河，河水潺潺，无忧无虑地哗哗流淌，全然不顾我焦躁的心情。
　　 终于，何强回头了，但是她没有开口，竟然痛哭失声。
　　 这情况来得太突然，我一下子傻掉了。那个瞬间我感觉到手足无措，只会木讷地重复一句话：“别哭，别哭！”
　　 哭了多长时间，我无法计算，但对于我来说，漫长的好像足有一个世纪。
　　 好歹是停住了哭声，她对我说：“我最近心情特别压抑，经常在梦中哭醒。”
　　 “心情压抑？为什么，和我有关系吗？”我沉吟着。
　　 “我想和你的关系再进一层，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和你说。”她带着哭腔说。
　　 其实我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因为有其他同学曾和我提起过她，说她对我有好感，我猜想一定是受她之托。我当时只是一笑了之，没当回事，万万想不到原本平日里很低调很内敛的她居然敢当面向我表白。
　　 “我一直很羡慕你的才华，你在我心中是这个世上最优秀最完美的人了。今生能遇到你，真是我的幸运。”她想了想又说，“但我非常清楚自己配不上你。所以你放心，我绝不会向你乞求得到什么，我只是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不说出来我会憋死的。”然后她又历数我的每一条优点，每一件事对她的影响。有些事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说心里话，我难以理解自己会在另一个人心中居然有如此高不可攀的位置。她看到的应该只是一个人的侧面，而忽略了人是多棱体的。一个热恋中的人是疯狂的，或者就是色盲。
　　 轮到我不知所措了。我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因为不知道该怎样规劝或表达。何强确实是个品学兼优的女生，但是她又确实不是我心中惦记的那一个。而且——她还有先天的残疾，得过小儿麻痹，有一条腿走路明显的不规范。她的父母给她起名何强，估计就和她的身体有关。
　　 那个早晨，我陪着她在校园之外的村路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当然只是一直听她说啊说，我几乎没法插话。她说的话是我这些年听到她说话的几十倍，好像把该说的话都说到了。她最后说：“我今天能说出这些话很开心，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里的！”
　　 分手时，她的脸上竟然浮现出轻松的笑容。
　　 而我，回到教室后再也无心看书，心理陡增巨大的压力。因为我必须要回复她，她也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接下来学校又放假了，毕业典礼要在返校后才能举行。
　　 那段时间我虽离开校园回到自己家的城市，但却一直心神不宁，惶惶不可终日。一方面我为何强的表白而感动。一个身有残疾且十分内向的女孩能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不知道她为此会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那些话语在心里要斟酌过多少遍？我能辜负她的一片好意吗？另一方面，她又确实不是我心仪的人，好人并不一定是可以终生陪伴的人，没有爱的婚姻无论对于那一方都是痛苦的，甚至是不道德的。决不能逞一时义气而遗恨终生。同情不是爱情，怜悯更不是爱情，而是对爱情的亵渎。
　　 如此纠结曾令我的想法反反复复，思虑再三，常常在暗夜中难以成眠。
　　 有时在睡梦中都能感受到她的感伤和哭泣，忽然觉得我怎么能伤害一个善良而纯真女孩的好意呢，此生大概不会再遇到对我如此倾心的女孩了吧？半夜醒来望着满天的星斗我会想到，天亮我就去坐火车赶到她所在城市，一定要去！当面向她表白：“我可以接受你！”可是早上醒来，面对一片真真切切的现实时，我忽然又冷静下来了，不能啊，我这是欺骗她，因为我的内心并不认可她。蓦然又改变了主意。
　　 那一段日子我茶饭不思，萎靡不振，母亲也看出了我的情绪变化。母亲是眼中容不得砂子的人，在她的一再追问下，我说出了何强的故事。母亲是个有慈悲心肠的人，她沉吟了一会说：“咱不能辜负人家孩子的好意。如果你觉得她行，就接她来家，我和你爸都会支持你！”
　　 我心里想：“我的妈妈啊，事情岂止是那么简单明了的啊？同情是替代不了爱情的啊！”
　　 返校的日子很快到了，我是忧心忡忡回到学校的。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再面对何强，只能是尽力回避。而何强呢，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一副阳光灿烂的样子。她也没再约我长谈，只是见到我再没有了羞涩，而是很大方地和我打招呼，相形之下我倒显得思虑过重了。
　　 何强好像并不在意我的回复，她似乎也不需要回复。这样我暗自长吁了一口气。
　　 总算熬到了分别的那一天。
　　 我本想这一天会平平安安地过去。不料何强再一次找到了我。
　　 当她站在我的面前时，我是心怀忐忑的，不知道她还想干什么，或者是说什么。
　　 没想到她仅仅是对我说了一句话：“给我留幅字吧！”
　　 我曾在学校的书法比赛中得过一等奖，很多同学向我求过字，这是再正常不过事了。那一刻我对何强忽然心生感动。
　　 四十年光阴转瞬而逝，但那个清晨发生的事情我仍记忆如昨。那是令我刻骨铭心的一个清晨。
　　 如今我和何强依然保持良好的同学关系。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她的卑微和低下，反倒欣赏她的坦荡、纯真和勇敢。
　　 她毕业后嫁给了一位工程师，生活很幸福，几年前她儿子还找过我办事。事办成后，她知我一直没有放弃书法创作，还买了两刀宣纸送我，只是被别的同学给截留了。
　　
　　 （江山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