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刚过，国正可就算当爷了。
　　 别人当爷都是满怀喜悦，只有他这爷当得十分窝火，随意且憋屈。
　　 傍黑时，国正在公园里将一趟五公里跑得大汗淋漓，为放松也为超越自己，可运动腰包里的手机铃声却骤然响起，像夏日正午聒噪的蝉一样不知疲倦。放慢步子，掏手机，看清是爹打来的电话。国正只得意犹未尽收起步子，按下电话然后又回拨过去，电话那头传来了爹苍老的声音，比往日少了许多底气。
　　 “正儿啊，最近忙不忙？刚才你哥国振过来了，说他们家儿媳妇生了，拾了个闺女（小镇里把生孩子叫“拾”），他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说，想让我给你打电话说一声。我也知道上回因为他们孩儿结婚的事儿，恁俩闹了点儿别扭，今儿他过来说这事儿，我不知道你是啥想法儿，也就没当着他的面儿给你打。”
　　 国正听完爹的话，心头的火便立马烧了起来。
　　 “他们拾闺女，自己直接打电话给我说就是了嘛，他是冇我微信还是冇我电话，让您给我捎的哪门子话？哦，他这会儿又想起我来了，不是年里头孩儿结婚才办我丢完人嘛，这转过脸儿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怕不是他想起还有我这个兄弟了，而是想让我再给他随礼吧？我呀，吃一堑长一智，想让我再出钱，冇门儿！一大早就搁那儿发朋友圈，我看见了，就是冇理他！这事儿您就别管了，我等他自己给我打电话，我倒要看看他好意思不！”
　　 爹在那头干咂着嘴，反复就是那句：“咦，你看看，你看看，恁这可都是亲兄弟，不要伤了和气。这是咱老梁家的第四辈人，是喜事儿，我当太爷，你这就也算当爷了。你再好好想想，我就是打电话把事儿给你说一下，至于说咋办，你们自己看着处理吧。我老了不中用了，也管不了你们的事儿，可这冤家是宜解不宜结啊。唉……”
　　 国正又问了爹几句家里的情况，叮嘱爹娘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便挂了电话。可挂完电话，他再也无心跑步，只好将自己交给路灯和夜月，任它们将自己孤单的影子拉短复再拉长。
　　 不是国正记仇，只是十多年来围绕自己和这一大家子所发生的事儿让他无法释怀。
　　 国正十九岁离家，扳指头算算，已经有二十来个年头了。对于家，他自觉是有亏欠的，但这个亏欠也仅限于父母。对于哥、弟，他不愿提起，觉得他们太过于狭隘和自私，那种狭隘和自私的程度，到了连外人都看不过去的地步。
　　 自己常年在外，因工作性质的关系，逢年过节回不了家，可过年打电话回家时却听爹在那边长吁短叹，叹好容易把仨孩子拉扯大都成家了，过过年却屋里一个都不见。国正自己回不去，那是受工作所限，可那哥俩近在跟前，基本可以算同在一院儿，过个年却连过爹这屋里问候一声都没有，更别说给老人割块儿肉或是扯件新衣了，这让国正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就觉得这俩人根本就算不得是自己的兄弟。
　　 对于自己家庭矛盾的根源，国正是清楚的，最重要是穷，其次是算计。三个儿子三房儿媳，哪个都觉得屈。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想法儿，父母有父母的考虑。父母无收入，想不给孩子们添负担，就得自己想法儿挣钱养活自己。孩子和媳妇们想让老人给看孩子，却又没人去考虑父母该怎样生活，个个都想得上一个免费劳力。这几家子在一起，哪能顾得周全，都只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不论哪个都觉委屈，一来二去，也就积怨日深，亲情便都被琐碎的日子割磨成了怨恨的碎片。
　　 国正能做的就是贷款买房，将自己媳妇孩子接到身边，让自己的小家远离那永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是是非非。他想，这媳妇们搅闹也就算了，可哥弟更是不明事理，不在中间调和着，反倒也和爹娘闹将起来，逢年过节都对爹娘不管不问，这让国正不能释怀。
　　 当年哥国涛结婚，国正带着一帮高中同学忙前忙后，直到把办宴席的桌椅板凳连夜全部还完。之后没几天自己就走了，一走就是两三年，期间哥家生孩子，那时联络只能靠写信，哥从未给自己写过半片儿信，也没提过生孩子的事，国正是在爹的来信中知道的，可那时国正自己都要靠可怜的38块钱津贴度日，隔三五个月还要父母寄来50元接济，自然也就无法给哥家生孩子随礼。
　　 可到自己媳妇在家生孩子时，自己在单位上回不去，那同在一个大院里住着的哥弟两家子，竟然全都装作不知，哪怕是过来问上一声看上一眼都没有，更别说是随礼。
　　 国正想，自己亲亲的兄弟，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儿，不知道自己的兄弟们何至于狭隘到如此地步，难道仅仅是因为当时他们两家都生的是丫头，而自己生的是儿子？
　　 当年因为结婚的事，自己和三弟国强对象闹得不愉快，那也全是因为自己结婚当晚她故意上来搅闹的结果。可即便这样，等半月后他们结婚，自己不也还瞒着媳妇，拿出那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给他们结婚随了礼，能说自己这当哥的做人差劲儿么？再说，时间都过去了这么久，自己都释怀了，他们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还至于自己媳妇生孩子他们同在一院看都不看一眼？这让国正许久都没想明白。
　　 后来，出了哥儿俩和叔叔耍着心计迁自己爷坟茔的事，据说起因就是看风水的说了，爷的坟只对自己好，而对家里所有的人都不好，压住别人永远无法出人头地。
　　 因为迁坟的事儿，爹气得捶胸顿足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家庭的闹剧在村儿里上演，弄得尽人皆知，大家像看猴耍戏一样瞧热闹。这件事儿爹娘一直严守着口风，一点儿都没给国正说，就是怕着兄弟失和，他们在中间为难。自国正从他人嘴里知道了这件事儿后，一夜他都没睡，他不知道自己的一奶同胞，如何能变得这般狭隘、愚昧。他心里明白，兄弟们的情份，尽了！
　　 从那后，国正便再也无法释怀，觉得自己就没有兄弟。有好几年，他都再没有回家。
　　 再后来，爹娘的年纪大了，他不得不回家探望。回家，便难免要遇着同在一院的哥弟，彼此也都心照不宣，只象征性地敷衍着打个招呼，并不热络，也算勉强维持着兄弟的脸面。
　　 回去的次数多了，考虑到爹娘的感受，国正觉得，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也就开始慢慢释怀。他觉得自己和哥弟虽不可能再情同手足，可至少不能太过于生分。偶尔，他也会在回家时去哥弟那里象征性地坐上一会儿。至少让别人觉得，他们还是兄弟。
　　 去年冬天，哥家孩子结婚，哥给国正打来电话，说让他无论如何得回去一趟，侄儿结婚。还说这是咱梁家的第一宗事儿，谁也不能缺席。
　　 按理说，国正该回去，毕竟是侄儿结婚。可自己这工作的确走不开，单位除了白事儿、生娃娃，其它事务一概不给请假。说明情况，哥也没再坚持。
　　 晚上回到家，国正把这事儿和媳妇说了，媳妇脸立马就翻了：“这么多年，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他孩儿结婚时想起有你这个兄弟了？当年咱们生孩子，他们咋都装着看不见，连个照面都不打。昧着良心迁坟的时候，他咋不知道你是他兄弟？现在他孩儿要结婚，这想起咱了，别说是你回不去，就是能回咱都不回，我才不愿看他们那张虚伪的嘴脸！你当叔，想表示，我没意见，用微信给他发上三百块钱红包，表示一下就行了，就这咱都是看着爹娘的面子才给的，不然，一分钱都没有！”
　　 国正听着媳妇的数落，心里很不是滋味。在他心里，是十分向往那种兄友弟恭似的融融亲情的，可自家兄弟们的相处能到这般地步，的确也是很让人心痛。可侄辈儿是无辜的，国正不想把自己这代人的恩怨留存至下一代。他想，要是自己兄弟们都和睦，虽自己手头并不宽裕，出上个两三千还是应该的。
　　 国正给妹打了个电话，想着问问妹有啥想法儿。
　　 妹英子接了电话，却也是气冲冲的，说：“我就知道你该给我打电话了，是不是老大打电话给你说他孩儿结婚让咱回去？也给我打了！我说孩子小公公又病着，回不去。他也真好意思给我打电话，我结婚他们一声不吭，生孩子时让咱妈过来伺候，他们也装作不知，一分儿礼钱都没见着他们的，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跟俺老公公那一家儿提咱的兄弟姊妹，现在他孩儿要结婚了，想起我了。要按他们办的那些个事儿，我一分都不出，看着咱爹娘的面子，给他发两百块钱就算了。我都没见过这么会算计的两口儿！”
　　 听着妹的一通牢骚，国正嘴里也不知道该说啥，在这些方面，哥弟两家做得确实过分，他们这么些年不也是这样对自己的嘛。虽心知道他们不厚道，国正还是劝妹能看得长远些。一番相劝，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每人给哥国涛发五百块钱红包，算是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
　　 红包用微信给哥发过去，那边显示接收后，国正心里也算一块儿石头落了地。他知道：钱，不多，只能算表示一下意思。和几家的关系一样，面儿上有，却不热络。
　　 到了侄儿结婚那天晚上，哥来了电话，话语里透着微醉，偶尔还从电话里传出酒桌上其他人的细碎话语，国正听出有弟国振和弟媳，也有侄儿那对新人。
　　 “咱家办这第一宗事儿，你都不回来，你都是大忙人，看不起你哥我，你既然都不回来，这钱我也就不能收了，不见人，我不收礼，一会儿我把钱给你发回去。”
　　 国正在电话里解释着，那边却挂了电话。弄得国正心里很是不爽。正思忖着，微信提示音响了，打开看，是哥发来转账的消息。
　　 国正明白，这是哥嫌钱少了。很明显，这是有人挑拨，不然哥不会前天已经收了钱，今天又当着三弟和弟媳以及新婚侄儿的面打电话把钱退回来。
　　 国正看着微信对话框中那个转账的桔红色图标，分外刺眼！
　　 他愣怔着，没点接收。
　　 国正知道，哥这是在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他啊。心想：哥真的有点儿傻，自己没给别人行过一分钱的礼，现在还想充老大要面子。表面看这是在嫌我发钱少羞辱我，可他想过别人会怎么看待他的这种行为么？他会想能给下一代造成什么影响么？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妹的电话来了，也说老大打来电话，把钱退回来了，问咋办？
　　 国正说：“他爱咋想咋想去吧，这钱咱本就不是为了给他的，他也没有给自己铺过什么路，现在倒嫌起钱少了，就这都是咱看在爹娘的面子上给侄儿们发的。当初咱发钱，他也收了，现在他又发回来，就是受了某些人挑唆，自己觉不着了。他转账过来，咱不收，明天自动就又退回他微信钱包里了，这礼就算咱已经出过了，咱做到仁至义尽，随他便吧。”
　　 妹英子回道：“看看，咱这钱出了，还没落好！以后呀，他别想有事儿再找我。今天钱咱不收，他要是敢明晚接着退回来，我就给收了！”
　　 后来的事儿，就是哥也没把钱再退回来。可亲戚朋友都知道了侄儿结婚的时候，国正、英子姊妹俩没回来，就发来五百块钱红包，还让他哥给退回去了。这些，都是嫂子歪着嘴有意无意向别人散播着说的。侄儿和侄儿媳妇也都以为，钱退了。
　　 妹英子给国正发微信，就一句：咱这钱出的，心里像吃了条蛆！
　　 哥在微信朋友圈晒他拾了个孙女的消息。
　　 国正看到了，本是要打字发个祝福消息的。想了想，把刚打的几个字又撤了回去……
　　 他要等哥给他打电话。如果电话打了，就象征性的再发三百块钱过去。
　　 哥没打，爹却打了电话过来，转达了国正当爷的消息。
　　 国正很生气，想让我出钱，还连个电话都不打，嫂还整天在外人面前卖我的赖，这爷当得真憋屈！这礼，不出了！
　　 国正，当爷了，他没随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