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的那个坡不叫滚牛坡，叫二号砸坡楞。十几年前的那个人比现在还要死板，死板的最终结果就是被人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明天你去防滑，明天你去管现场，明天你去量材。我好像在领导的眼里除了明天，再没有别的什么。把我弄得都有些神经质了，有人喊我，就会去猜想明天又要去干什么。那天被安排去量材，心里就憋着一股气。哼！这个地方我说不行，你们偏说行，看看吧，不出所料！我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那个不出所料的地方叫鱼鳞沟，这条山谷有五六公里长，山势非常陡峭。这条山谷被定为生产任务的主伐区，虽然做了必要的缩减，可陡峭的山势是想绕是绕不过去的。二号砸坡楞因为木材的蓄积量和木材的优质上乘而保留，却不被许多人看好，其中就有我。只有好木材没有好条件的林班，就像一个家缺少了一个管家的好媳妇。眼睛里看到的那点钱，没有好媳妇的手攥着，迟早都是别人的。作业条件不好，就要往外贴钱，左一张右一张，人民币就是那么有限的几张，都贴出去，干磨手指头连傻子都不干。
　　 二号砸坡楞的陡峭山势，让所有去看的人都觉得眼晕。站在山下向上看，就觉得整座山要迎面倒下来似的。林场的业务员力排众议，坚持要上，他要让木头自己飞下来。这个构想真的太冒险，也真大胆，这么个小矬子男人会有天外飞仙一样的思维，除非他不是地球人。他的一篇宏伟设想把场长给感化了。没有一把手的支持，任你有天马行空的本事都统统白费，拥有一个巧舌如簧的嘴，会把扁的说圆了，会把白的说黑了，会把死的说活了，最关键的是，他把场长说动心了。就在那天，场长在山下拍板，把二号砸坡楞定为主伐林班后，我就觉得整个鱼鳞沟都在颤抖着。这一片苍莽的森林，原本是摆在货架上的非卖品，这回真的要扫去蒙在上面的尘埃，挂牌出售了。经过这一代伐木人的努力，二号砸坡楞的难点被突破了，这样的突破是真正意义上的突破吗？是福是祸，慢慢看吧！
　　 二号砸坡楞的最终确定，也由此衍生出一号，三号，四号砸坡楞来，反正一个是赶，两个也是放。这肚子轻易不怀孕，一怀就四个。当然，其余三个的坡度都小，没有二号坡度这么大。如此命名都是从山场习惯做法而来，楞场的设置便是由下至上的排序，砸坡楞在延续这个做法。
　　 我参加了清理砸坡楞的工作。山坡过于陡峭，站立都有些困难，稍不留神就会出溜下去，这样的天然滑梯让我们都哭笑不得。费了好大力气才清理出来，一条接近百米，如同天梯一样的砸坡，让人觉得不是作业道，而是让人叹为观止的奇迹。没有了树木的遮护和屏蔽，险峻更加凸显，向上望去更加眼晕。这个林班所产生的后遗症也随之凸显出来，场里有个人看见这个大坡就眼晕，一眼晕就害头疼，并常常夜不能寐，这可怎么医治呢？
　　 别的林班都顺利地承包出去，找到了自己的婆家，就二号大坡，却无人问津。陪嫁给的不少了，就差把家底儿都搭进去，还是没人理睬。来看林班的人倒是不少，然而，站在山下瞅一瞅，摇摇头转身就走。为了这个嫁不出去的姑娘，场长一下子脑袋就大了，头开始疼起来。他不由地后悔了，唉！宁肯少一些木材产量，也不该强上这个林班啊！生产林班和生产任务已经申报上去了，马上就批复下来，是不容更改的，想后悔已经来不及。落雪了，别的林班已经开始发车了，它还没动静呢。都是一个肚子里怀的孩子，人家都呱呱坠地，它却迟迟不肯降生，不是个怪胎又是什么？出于无奈，场长不得不去局里的有关部门进行斡旋，求爷爷告奶奶才把这个林班的任务挪到了下个季度。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却不容乐观，顶多还有一个月，下个季度的生产任务就将开始。
　　 场长把业务员找来，先狗血喷头骂一顿，泻一泻心火，然后戳着他的脑门说，找不到牛爬犁，我就把你套上，去上山拽木头！
　　 就在这当口，却有人主动来敲门，嘿！吃一百个豆，不嫌豆腥的人来了！这个人姓汪，曾经在林场干过不少活儿，却留下非常不好的名声。他的活儿毛躁，不利索，总得给他擦屁股，这点毛病非常讨厌！林场在某些方面是中规中矩，有法可依的。这里不是个人的加工厂，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平时的一些小活儿，该糊弄一下就糊弄一下，还说得过去。真正到了大活儿的时候，打死都不能糊弄。这时候糊弄，不是找撸吗？场长以前的脑形是又扁又圆的面瓜形状，现在却成了又细又长的角瓜状，这是怎么弄的？就是被人撸的！场长把生产任务看得比亲爹亲娘都重要，宁可去糊弄亲爹亲娘，也不能糊弄生产任务，这是不变的铁律！这个姓汪的这时候上门，若是在平时，这活儿肯定不会考虑他的，现在却不同，有人心甘情愿去端这个屎盆子，可是求之不得啊！只要他端上就甭想撒手。林场方面把一切的利害关系讲清楚，得到他的认可后，双方就立刻签订了工作合同。铁板钉钉了，这时场长的头疼症才消除。
　　 此次汪老板敢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拿到手里，自然是有备而来，他很快就把自己的人马拉到山上。这时尽管天气已经很冷了，去向阳的山坡，把厚厚的树叶子搂开，土层还没有上冻呢，给破土动工带来许多方便。他们人多，七手八脚的两三天，就把工棚支巴起来，跟吹气球那么轻松。汪老板有十几张牛爬犁，都来自于附近村屯，有几位我还认识。人员的构成很复杂，有几位根本就不是干活的人。这些人平时就在家游手好闲，非常善于见风使舵。哪里有个出力不多却挣钱多的活儿，他们就像蚊子见到了血，一股脑地涌上。我不用去细问，就猜想这群爹是汪老板花高价雇来的。这里面有一位姓张的大哥，我们很早就认识。他为了干这个活儿，把家里不能干活的母牛卖了，换成一个大牤子。唉！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这样的人员构成，还是让人有些担忧的，这样艰难的环境，他们能受得了吗？仅仅靠钱就能支撑住吗？
　　 好不容易开张了，我们林场的职工就不能闲着，赶紧伺候起来。采伐工是汪老板自己找来的，林场方面就立即派出现场员和量材员，我原本是在别处管理现场的，临时抽调到这里负责量材。心里有些小别扭，可一想场子正在困难时期，这时抽调咱，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任务关系到全场职工男女老少，配备上精兵强将，也足见领导的焦渴心态。这么想一想，自己那点儿小情绪就不足为奇了。
　　 我上任刚一天，进工棚里就发觉气氛不对。几个人都绷着脸，跟个大冤种似的。地中央有个大炉子，炉子上的炉筒子瘪进去很大一个坑。地面上有一大块小灰沿过的痕迹，很显然是炉子被击倒后，炉膛里的炭灰淌了出来。
　　 我很惊讶，忙追问情况。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走进来，他腰间扎着围裙，一看就知道是工棚里的大师傅。他接过我的话，没好气地说，昨晚都喝了点儿猫尿，两句话不对付就干起来了。他指了指瘪下去的炉筒子，告诉我，这是用劈柴柈子消的，看给他能的，这是消炉筒子上了，要是消到脑瓜子上，还不消放屁啦！
　　 老者说话很有力度，工棚里的人都哑巴悄声地听着，有人低下头，有人在吐着烟，没有一个人敢插嘴的。在工棚里大师傅都有非常高的威信，说什么话，办什么事，大家都认可。平时他是非常忙碌的人，伺候着人又伺候着牲口，起的最早，躺下的最晚，就这份辛苦劲儿，就值得去尊重。老者的目光一直都在扫描着两个人，不用点名，我也能看出来。打架的人一定有老张，平时就是个火爆脾气，沾火就着，昨晚不知道喝了多少小酒，没把住门，就把脾气撒出去了。
　　 我没敢细问，怕火上浇油。有大师傅训斥两句就差不多了，平息了这场内讧，不知道能挺多长时间。这群人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聚在一起不容易，偏偏要选择用粗暴武力去解决争端，合适吗？抛家舍业来这里是为了打架吗？为了打架来这里干嘛？在家打不好吗？看他们一个个不服气的表情，这平静的下面，隐藏着更大的汹涌怒潮，一旦爆发起来，怕的是冲天而起的巨浪，将会形成更大的灾难。这些人都是临时凑合起来的，还尚在磨合期。是不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就会达到和和美美的蜜月期呢？还不得而知。
　　 随着山场工作的全面铺开，他们很快就下木头了。我在林班里劳作时，耳朵里充盈着吆喝牛的声音和木头震天动地的撞击声。大坡很长也很陡，木头滚下去，一定会是雷霆万钧不可阻挡之势，场面蔚为壮观。我想去看看，有心却无力。工作地点离大坡还远呢，雪壳子深得陷进去这只脚，就拔不出这只脚，来回走一趟还不够费劲的呢。再说，我的工作性质就是要来回走，能坐一会儿是非常奢侈的，真的走那几步，不觉间心里就犯懒了。
　　 这天，我听到下面传来一声惊呼，牛掉下去了！不由一愣，怕听错了，忙停下侧耳听听。喊声又传来，牛掉下去了，而且带着哭腔，声音颤抖着，十分凄惨。我听出来了，这个声音是老张。
　　 等我下到山底，全体爬犁都已经下来，每个人都像泥塑一样，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果然是老张的牛掉下了大坡，那牛站在一边，老张在旁边蹲着，手里夹着烟，眼睛紧紧地盯着牛。牛的肚子明显塌落下去，而且还不住地从嘴里往外吐着血沫子，它不停地往回舔着，尽管这样，还是有鲜血滴落下来，把雪地都染红了。
　　 我走过去，和他蹲到一起，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他声音有些发颤地说，肋骨全断了，不行了得杀吃肉了。他紧绷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感情失控。这时候，他与他心爱的牛一样，都是在心里淌血呢。这长长的大坡上，危险还在那里徘徊着，那张牛爬犁已经都滚碎了，还有绳子牢牢地捆在木头上。这次事故的发生是因为一时大意造成的。他拉着一根独节木头，想靠近大坡一些，以便翻滚木头。可是这时候危险降临了，木头在慢慢地滑动着，顺着坡势向下滑下去。其实，这时候老张有足够的时间去处理这次危险，他身后就别着赶爬犁的小斧子，马上抽出，立刻砍断大绳，木头就会与爬犁分离开。只是在最后的时刻，老张慌了手脚，只顾着去稳定牛，哪里知道木头滑下去，硬生生地把牛从他的手里拽走。他眼睁睁地看着牛滚落下去，这惨痛的一幕让他终身难忘。
　　 有人说话，老张一翻眼睛，恶狠狠地说，都他妈看我的笑话，你们要是有人来帮我，也不至于这样啊！他把怨气撒到别人的身上。大家不想去触他的火气，都耷拉着脑袋慢慢散去。他出事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尽管曾经发生过矛盾。如果没有矛盾，两个人一伙去处理木头，还真的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故，只是这时候再埋怨又有何用呢？早知道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汪老板上来了，他很大度地安慰大家，并让老张快回去把牛处理了，缺多少钱，他给补上。这句话一出，让所有人都竖起大拇哥来！真仗义！真爷们儿！有这样的老板还能说什么呢？老张眼里噙着泪花，感动的差点就跪下了。他被感动了，连其他人都感动了。士为知己者死，不给这样的人卖命，还给谁卖命？这是大家此时的心声。
　　 大家收拾起沮丧的心情，又投入到生产当中。老张当天就牵牛回去处理，仅用三天就返回山场，那天他回到山场已经是下半夜了，可见他的一片赤诚之心。那条牛卖肉卖了五六千元，他又去借了五千元，去几十里以外的牛市，买回了一条大牤子，家也没回，直接就上了山场。大家齐心协力，把大坡的任务抢了下来。工钱结算时，汪老板却只字不提牛的事，老张提醒他，他却矢口否认。他一下子从真爷们儿，变成狗卵子。因为就是一个口头协议，产生不了什么法律效应。老张发觉被欺骗了，没有什么话，就骂他狗卵子。大家也感觉被骗了，那天不是这样把大家稳住，说不定就会散伙的。这招稳军之计不可谓不狠。
　　 大家说，人在做，天在看，这是一笔良心账。这句话是对的，这家伙就包了这一次活儿，挣了这一次钱，就再也没人伺候他了。他去找谁，谁都不敢去，就怕咱掏的是心，他还的是肝。
　　 这个大坡就此被人叫做了滚牛坡，都知道那里曾经滚下来一条牛，让一个人很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