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潮州饶平北部山区，祖先是中原客家人，东汉末年因为战乱，从河北河间府辗转迁到此地，开荒种地，夯泥筑屋，枕泉掘井，把中原文明传承下来。到了明朝，为了防范兵匪的抢掠，祖先们造出了被美国人称为“神秘武器”的土楼围屋。我的村子叫游凤岗，从前有二座土楼，一圆一方，我家住在方土楼里，楼高十二米，两层，住着近二十户人家，上百人。因为方楼不够圆楼大，被人呼为“楼子”。
　　 土楼大门向东，每天最早接受阳光的照射，像有阳光的植物一样，人口生长特别好，到了后期住不下这么多人，有人在楼外结屋，但共同饮用一口井水。
　　 我离开家乡后所有的乡梦中，都离不开那口水井，像相爱的人，你就算狠心地离开了她，她也会把牵挂像春蚕吐丝，紧紧地缠住你。
　　 楼子井和土楼同时期挖成，深近十米。祖先信风水，挖井的时候专门请风水先生看过方位，井和后山的“龙脉”相连，泉源滚滚，从不枯竭，成为土楼之外的居民羡慕的对象。
　　 七十年代末，大旱。整个大村子的水井都不够水饮用，独有楼子井本色不变，楼子里的乡亲挑完水，慷慨让临近的里巷如水角井、新屋里的住户过来挑水回去。由于来挑水的人实在太多，当夜色降临，楼子井也见底了，可是天亮之后，早起挑水的乡亲发现，井水又满了。舀起一桶清亮的井水，它是那样的甘甜。这是滋养生命的水，正因为它的存在，才有一代代的血脉相传，宗祠香火得以延续，乡村文明得以不断进步，怎不令饮者感恩！
　　 小时候，父母忙于农事，挑水吃是我们兄弟仨和妹妹的任务，像田径运动的接力赛，兄长就读高中之后轮到我，接着弟弟、妹妹。家里和水井相距不过两百米，但两大缸水挑满，小手被打水桶绳索勒得红肿，肩膀也因担水疼痛。需知井深，打水桶绳索长，力气小的人提水很吃力。把深井水打上来要讲究技术，打水桶下到水之前，还必须用力晃动绳索，才能翻桶入水，把水舀满提上来。这门技术，我开头也不会，看多了跟着学，不久也就学会了。
　　 每一次挑水大多数和少年男女同龄人在一起。在小小的井栏里打水，感受着异性的气息，那种感觉神秘又微妙。由于各家自备的打水桶经常断绳子，掉到井底已成常事。勇敢的男孩子回家拿来耘田用的长耙子，要爬下井水表面才能把水桶钩上来。女孩子胆小则不敢下去，一旦打水桶掉落水底后，独自坐在井沿上哭鼻子。邻居有两个女孩，一个叫春眉，一个叫美凤，都是模样儿非常漂亮的美人儿，情窦初开的少年暗暗喜欢她们。我自从学会下井之后，对深深的井水失去了恐惧。有一天，春眉的打水桶掉到井里了，我马上自告奋勇帮她捞上来。成功后，春眉露出洁白的牙齿对我粲然一笑，那个晚上我竟然欢喜到睡不着觉。美好的少年时光，清纯如同井水，少女更是水做的，而中年后再遇她们，当时感觉已经荡然无存。
　　 老家从前水源充足，水井不远处是一条清澈的山溪，妇人们舍近求远，都去溪里洗衣。只有到了芥菜萝卜成熟晒干后的秋深时节，傍晚的井栏又热闹起来，妇人和小孩在井边卤咸菜，把洗净的莱干放入大木盆里，人们赤裸双脚进去踩，踩熟了就可以入罐洒盐，一年的佐粥就靠这一瓮瓮的咸菜了。人们边干活边聊家常，话语体现了生活深处的艰辛。
　　 井畔有一大片碧绿的菜园。人们洗菜后的井水流经菜园，因此水源充足，瓜菜茂盛。苦瓜黄瓜开满了鹅黄的花朵，一个个正在挂果的小瓜对人微笑。我那时不会想到，孩子们的命运是不是如瓜果一般，瓜儿生病或给虫子吃掉了，就会失去长大的机会，而我的同村小伙伴当中也有人得了病或溺水等意外而亡故了，永远地告别了人生，相比之下，我能饮着井水长大是多么的幸运！在困苦的生活过去之后，享受到了人间美食的鲜美甘香，衣着的干净朴素，亲情的温馨甜蜜，长大后又有了给人爱和爱人的快乐，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有人说，水井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无数张不同时代的脸谱，见证了无数个沧桑岁月，甚至是兵荒马乱和大灾大疫之年，或许曾有无数丰收和添丁婚嫁的笑容，让水井分享了欢乐。也有无数生死别离，让她感到悲伤。
　　 夏天的时候，我经常到井旁乘凉读书，在井水边孕育了文学创作的灵气，直至一生，有了如井泉喷涌的创作灵感。古人有＂有井水处就能歌柳词”之说，而我没有柳永那样的文人时代，但有着相同的文学情结，歌吟生命的不同寻常。
　　 每当春节到来，方土楼的居民必定要举行“祭井神”的仪式。年初一零时封井，到了年初二才可用水。老人解释说是井神累了，让她好好休息一天吧。因此在年三十，家家户户都要赶在封井之前把水缸挑满，这时候井底的水也错不多见底了，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习惯，每户人家都要派出一个代表给水井搞清洁，在代表中又推选出一位年轻力壮者下井清理井底杂物，而每家每户要捐点小钱给下井者作为酬劳。
　　 在少年们的眼中，下井者是个英雄，会赢来许多女孩敬佩的目光。我十三岁那年，有幸被推选为下井清洁者。井宽八十厘米，由于长年累月积水，井壁十分光滑。下井者双手双脚必须摆成一个“大”字的姿势，踏着光滑的石头缝隙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到了阴冷的井底，能看到泉眼，有一个大碗那么大，泉流滚滚涌出。井下的人要井上的人积极配合，把井底浑黄的淤泥舀进水桶，让上面的人拉上去。最后水干了，发现井底的杂物可丰富了：破水桶，钱币，钢笔，甚至有金戒指……通过清洁，井水像一个久病的人给医生治好了，水质清亮。下井者大都是青少年男子，而在上面协助的人，又多是少年女子，那一刻，下井者完成任务后被人当成了“英雄”，赢得了少女们尊重的目光，无不感到荣耀。
　　 到了年初二上午八点，举行开井仪式，如遇晴寒天气，阳光直接照射到水井上，附近的田园油莱花香一阵阵飘来，小鸟在空中嬉戏追逐。参加开井的人都穿着新衣裳，挑着各式各样的水桶，脸上喜气洋洋。
　　 开井主事是楼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他身后跟着的年青人，挑着一担箩筐，里面有大家公摊的祭礼。打开箩盖，里面有一只煮熟全鸡、几块红糖糯米年糕、一盘鲜红的潮州柑、一壶酒、香烛、鞭炮等物。每户代表跟着主事人跪下祭拜井神，祈求井神保佑泉水不枯，恩泽众生。
　　 仪式最后的环节是烧鞭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夹杂着火药的味道，这是温暖又熟悉的感觉。
　　 开井了！生肖属龙的年青人打起第一桶井水，分到所有的水桶里，分享新年第一水，表示好运吉祥，龙精虎猛。接着大家轮流站上井沿，把打水桶放下去打满水挑回家，也把对幸福生活的期望挑回去。
　　 初中毕业后，我收拾行囊到外地读高中，挑水的任务就落在弟弟身上。有次放假回家去井里挑水，见到美凤，她已经嫁作他人妇，老公是潮州人，我和她说话，感觉到她的语调变得陌生了，人也充满沧桑感。偶然又见到了春眉，她准备考大学，正在努力地拼搏。她母亲还要她挑水，因此她满心不情愿，嘴巴高高撅起，对谁也不搭理。
　　 后来离开故乡到外地谋生，从此阔别古井。第一年过年回家探亲的时候，母亲知道我在外水土不服，特地用瓶子装了一小瓶水，说带出去倒在水井里就无事了。那时我租住在村民的房子里，喝得是井水。后来母亲来看我，她的行囊里竟带着一瓶井水来，母亲还叫我喝了一口，然后把剩下的倒进井里，说家乡水可以治百病，慈母之爱，令我眼泪澘然。
　　 母亲一九九八年因病去世，回乡再见水井的时候我却充满了感伤。山泉水管接入了各家各户，水井被冷落了，她像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一样坐在村子的角落，菜园里牵牛花的藤蔓爬满了井沿，深不见底的井水成了水草和青蛙的乐园。
　　 正值夕阳西下，晚风寂寥，天地苍茫。一旁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父亲似乎看穿了我的内心想法，他说：“儿啊，水井不用，那是社会进步了呀！”
　　 是的，水井已完成了她的历史任务，也该渐去渐远了，但是她的美好却是永恒的，她深驻在我的记忆中，饱含着我的感情，是我在有生之年都无法忘怀的。诗云：双亲老屋已无存，一脉清泉润古村。千里儿行回首处，春衫泪湿记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