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鹅来信
　　 墨鸣和小白约在龙台山边的亭子里见面。
　　 “我穿粗布麻衣，手持一把折扇”墨鸣轻轻叹了一口气，回信道。
　　 “好的，我会认出你。”小白回复，但是小白没给他人和能认出它的描述。
　　 三天前，墨鸣的门缝里出现一封信，信的落款是：我是一只小白鹅，叫小白。
　　 很特别的落款，墨鸣以为是清风书院的哪位同窗在和他开玩笑。随即他回了信，离家时同样放在门缝里。
　　 “你现在会飞吗？”墨鸣又一次回信问。
　　 “当然，我是一只会飞的小白鹅，又不是煮熟的鸭子！”它说。
　　 话题就这样拉开了，每天都能在门缝里收到小白的信，字迹很稚嫩，信的内容也不长，但是谈话的内容很有趣，而且，它一直坚持说它是一只鹅。
　　 恰逢二月十九观音会，龙台寺人很多。墨鸣走在松柏凝露的山路上，坐在亭子里望向唯一的小路入口。他希望能在来来往往的香客中认出小白，可是，没有人和他想象中的样子相符，小白的脸该是俏皮的孩童，手里应该不会像拿去寺院的香烛纸火，她应该手里拿一些干果或从山上采下的春兰。他在脑海里静静地勾勒小白的形象。
　　 相约的辰时三刻缓慢而至，又缓缓而去，眼看已到午时，小白还是没有前来，李墨鸣决定转身，将手中的一块龙形白玉放置观音菩萨的佛像下再回家。心中愤愤然，顿时觉得自己被耍了，墨鸣决定从此不再给小白回信。
　　 “墨鸣留步！”水一样清润的声音叫住了他，转过身，身后无人。
　　 “李墨鸣。”还是刚才的声音，“不好意思，刚在路上遇到了一点麻烦，未能如约而至。”
　　 李墨鸣仰起头，一只白鹅从柱子后面走过来，白鹅低下头，对他说：“我是小白鹅。”
　　 二月的风将亭子前的杨柳裁出新绿，太阳有些刺眼，路边的竹林里偶尔飘出几丝雾气，令人匪夷所思。墨鸣抬头望天，鸟儿们的叫声格外清晰，还有无忧崖上瀑流击水发出的声音，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墨鸣用笋壳叶拂去石条上的灰尘，正准备落座，那只白鹅走到他跟前。墨鸣真没想到约和他相见的是一只呆头呆脑的肥鹅，心中的期待和欢喜碎成满地的落花，心中有些气愤。小白用鹅掌拨了一下橙黄色的脑袋，时不时地用嘴梳理身上纯白的羽毛。
　　 “小白鹅，我们见过？”他的声音吓得旁边的玉兰花都谢了朵，他怀疑这只鹅是中了妖法，坊间多少传闻，许多书生就这样被妖媚迷了魂，掏了心。一只鹅口吐人言，这是在逗趣吗？
　　 “见过的，三年前。”小白歪了一下头，用它特别的眼睛回看了墨鸣一眼。
　　 三年前？他努力回想，三年前他前往京都科考，那时候无意中确实救过一只被野狗追着跑的绒毛小鹅仔。小鹅的脚掌破了一道口，走起来瘸得可怜，时常用一只脚站立，一只脚掌像枯了的荷叶，缩在一起，他采了剪刀菜给它吃，将采来的草药敷到它受伤的脚掌上，撕下衣角为它小心地包扎。他还记得它孱弱的叫声，还有手掌触过它淡黄色绒毛的温暖；墨鸣从回忆中苏醒，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掌，一股残存的暖意涌上心头。
　　 “想起我了吗？”小白用鹅掌优雅地划过自己的翅膀。
　　 “没有。墨鸣很故作肯定。
　　 “嘎。”小白的声音惊落一树杏花烟雨，花瓣随风吹落在他的怀里，落在他的头发上，“那你还记得香满吗？
　　 好熟悉的名字！可是她是谁？他凝思想了半天，认认真真地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他想起离开京都时将那只鹅送给救过你的水边姑娘。没错，她的名字就叫香满。
　　 “终于想起来啦！”小白有些激动，张开翅膀优雅地叫唤起来。
　　 墨鸣点了点头。
　　 “我是你送给香满的鹅。”小白长长的颈弯出好看的弧度，这次墨鸣没有回答。
　　 他想起三年前的二月，想起给他喂汤药的香满。他身边的那只小鹅习惯性地趴在脚边，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他温柔地触摸它的小脑袋，它会享受地闭上眼睛。
　　 “你是那只小鹅？”是香满让你来见我的吗？
　　 小白用力地点点头，而墨鸣却怎么也想不起香满的样子，外面突然下起雨来，他依稀想起在赶考时住在香满家，想起雨打在竹筒和石头上的声音，她家门口有一串小海螺做成的风铃，还有用木鱼形的锅垫子，有稀奇古怪的小瓷瓶和好看的土陶罐子……可是，为什么他就想不起来她的脸，还有一道天雷劈断了门口的柳树，他记得香满说是树洞里的蜈蚣闪着亮，天雷化为石斧从天而降要劈死那只作怪的蜈蚣。
　　 二、犹疑
　　 离和小白在龙台山见面已过去半月有余。
　　 “香满想见你，她被很多坏人追杀。”那天，小白来信说。
　　 “什么坏人？”
　　 “我不知道，但是觉得他们挺讨厌的，反正她说她就是想见你。”小白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
　　 墨鸣答应去看香满，毕竟他一直想知道是谁那么狠心，他想用尽全力去护她，可是想起前途未卜，又疲惫地合上双眼。第二天，夫子公布当月小考的成绩，墨鸣见了批卷内容羞愧得无法见任何人，已经连考三年，人满为患的清风书院墨鸣躲在角落里郁闷起来，大家都装作没看见他，夫子看了一眼他，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心想又哪里有脸去见香满，墨鸣推托掉和同窗的踏青之约，将《论语》翻出来看了一遍，他不再给小白回信，任日子这样一天又一天地拖着。
　　 墨鸣不知道香满为什么想见他，他努力回忆和她有关的一切，他也记得三年前天上的那道雷不止劈门口的柳树，也准确地要劈在香满身上，他挡在她面前，身子和骨头瞬间仿佛炸裂、燃烧起来。他说不出一句话，嘴角的血不断溢出，可醒来的第二天却发现自己睡在荒郊野外，小白鹅和香满都没了踪影。
　　 他没再收到小白的信，他犹疑的心事和满满当当地延迟到四月，他装作漫不经心地从竹架上取下一卷《大学》，犹犹豫豫地自问：“香满，我到底该去哪里找你？”门响了一声，墨鸣从容不迫地将洗干净的毛笔收纳在小木匣里。他突然发现有一道光从米缸缝中溢出，他好奇掀起木盖子，一个精致的匣子。“应该是那只呆头鹅留下的，没错，这小家伙肯定怪我没去看香满。可是小白呀！不是我不去看香满，我去哪找她？我现在功不成名不就又有什么脸去看她呢？”墨鸣自言自语道，这时屋外一只白鹅优雅地转身离开了。
　　 墨鸣打开匣子，里面有一片白色的鳞片，和手掌差不多大，正当他将鳞片拿在手里想看个明白时，鳞片幻作一丝丝缕缕的白光，光芒正灌入他的胸膛。他想起了香满清秀的脸，他想起和她在下雨天疯狂地踢踏起石坑里的雨水，想起她经了雨水的头发沾在脸上，想起她腼腆的笑，想起她的眉眼；眼泪从他高挺的鼻梁淌了下来，挺拔的眉峰孤独而落寞，香满变成他痛入骨髓的心事。等他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左手心居然有了一条泛光的白色龙纹，龙纹在手心隐隐一现又没了踪影。
　　 墨鸣席地而坐，眉眼越发纤长，闭眼时那些书本中的字都从书本中跳脱出来，字痕轻如鸿毛，飞入他的眉心，他很疲惫整个人像沉入水底，沉沉地沉入水底。天光初开，等他醒来时觉得脑袋很痛，收拾书卷准备去书院，整理书本时才发现，书卷全是空白，空无一字，这把他吓坏了，光影流转，不是梦？那香满到底是什么，他含情的双眸闪过一丝疑惑，他打算去找龙台寺的大师为解惑，于是未经夫子许可边匆匆离了座，他的嘴唇张了张：“学生有事需离开学堂，明儿我准时来领罚，请先生谅解！”
　　 三、香满
　　 云雾锁山峦，松柏枝上的露水带有清清凉的味道。去往龙台寺的小路上偶尔有掉落的柏子粒，路边的牡丹将冬天的密语收拢，一等寺庙的晨钟响起，牡丹含光的花瓣子就片刻不停留地开放。
　　 龙台寺水池里卧着青钱大小的荷叶，寺院中间的四方鼎中燃着檀香。墨鸣跪在地上，脸上有难言苦楚，双手合十，睫羽上泛着银光，佛寂静在那里。他和其他香客不太一样，他是来替香满祈福的，他有些后悔没有和小白写信，他也很想知道香满到底是什么身份，离开这香火鼎盛的寺庙，又要回到清风书院吗？前尘？唉，这时的墨鸣最怕重温的就是香满给过他的踏实温暖，他觉得自己欠着一笔账，他想还却找不到对方。
　　 人间温度，是生灵都会贪恋！墨鸣双手合十的瞬间，一种微弱的温度从掌心传到心里。他感觉心里踏实了许多，在他准备下山的时候，太阳沉落，余光抛在古木环绕的寺庙，借着风的气流，他闻到檀香的味道，转身要离开，一位手持佛珠的老和尚突然叫住了他。
　　 “公子留步，我见公子心明目澈，却心思郁结，你我有缘，也许我能知你心中所想。”墨鸣目光逡巡时目光刚好和老和尚撞在一起。黄昏在老和尚的白胡须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墨鸣感觉有一丝凉风透过葛衣游于臂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勉力开口：“大师一片好意，学生惶恐，我很想知道如何去找一个找不到的人……”
　　 老和尚叹息道：“公子你闭上眼睛，告诉你看到了什么？”这时的老和尚像正在望着什么，他向墨鸣走近。墨鸣的目光扫过古殿檐头上的青苔，闭上眼睛，才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眉眼仿佛变成一朵幽闭的牡丹，他只听得见风吹过来的声音，闻到檀香和雨露的香味。墨鸣睁开眼，心中平静了许多，深信不疑地回答老和尚。
　　 “大师，闭上眼又如何能看到东西？”一只红尾蓝鹊清亮的叫声如长矛一样的尖鸣，仿佛要刺破耳膜。这时天上出现一道雪亮而泛青的光，墨鸣环顾四周发现生机无限，乌桕长出黄紫色的嫩叶，半截高的笋子挺身站在路边，那道白里透青的光影变幻成龙形，光芒消散在龙台寺，在清白色的光芒后面紧跟着六条细白的云线，游丝一般想堵截那龙形的云团。这时天上的云变红，那些云线和云团撞在一起，随后消散在不远处的锁龙谷，天上的云变成暗紫色，慢慢地消散了。
　　 墨鸣跪在地上，将手掌举过头顶，他觉得心和周围的景致都明澈了许多，梨树叶下隐着指拇大小的梨，老和尚见墨鸣如此恭敬，脸上的皱纹舒展成得像芭蕉叶的纹路，他将手中的紫檀佛珠放在李云熙的手心，转身离去。“找不到的也许不是人，你还要找吗？”
　　 “我一定要找到她！”
　　 老和尚锊了一下胡须：“你要找的姑娘原本是山泽里一条角龙，这些角龙惊蛰后都会遭受难渡的天劫，每遭一劫难便会长出鳞爪，它们只有飞越龙门才能长出龙角变成兴云雨的应龙，出山的角龙是不能回头的，一回头就会被天雷劈死。若隐身江湖又有猎龙人捕杀它们，用它们的血肉开凡人灵智。你心中所想之物就是它了，虽然现在它已是角龙，但也同样被人当成祸端。这些角龙每遭劫的时候若有回头，人也跟着遭殃，先是地动山摇，接着墙倒屋塌，再就是洪水暴涨，生灵涂炭呐！恰如其分才能成了人人称道的善，稍有不慎便会殃及无辜！想来人和万物并无不同，它现在就有难，你速速下山也许还能救它！”
　　 下山的路很静，佛珠上有凹凸有序的木纹，像不规则的水痕。墨鸣从龙台寺下山，回首来时路，只见山路又细又长，路上散有几株连根拔起的牡丹，兴是别人懒得丢弃的，墨鸣捡起两株，缠在一起的牡丹根中间有个小孔，交错的根上夹杂了红泥，一阵歪风吹得墨鸣睁不开眼，他将牡丹抱在怀里，这时一道青白色的光攒足劲钻进一株牡丹根夹缝里。六个手持长剑、身负强弓的大汉逼身向前，墨鸣下意识抱紧怀里的牡丹，手腕上的佛珠掩盖住那道牡丹根孔缝里的光，他被这六个人身上的骄横之气惹得有些不耐烦，正要离开却被一个面皮白皙的少年横剑拦住，喊道：
　　 “书生，你刚才可曾看到有个姑娘从这经过？”
　　 墨鸣极力掩饰内心的恐惧回答道：“不曾看到，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一步！”其中一个短须的中年男人又一剑挡在墨鸣面前：“那你有没有看到一条龙？”
　　 墨鸣觉得烦躁，从心里地厌恶，看不惯这六个拦路的人，嗤笑道：“龙是什么？会飞吗？那猫是不是也会游泳了？你是不是也会吹牛了？”
　　 年长的老人打断道：“也许那条角龙已逃往他处，这书生傻乎乎的，我们还是去别的地方找吧！”说完墨鸣脸皮都不撩一下，不愿多费唇舌。六人点头示意，变成透明的光束御剑飞往天空。墨鸣绕过竹林，眼见手上的牡丹叶有些垂头丧气，墨鸣低下头，脸上的表情真挚而又磊落，轻声地说：“别怕，我带你回家。我一定找个好一点的盆子把你种上，大师说香满是未飞升的蛇龙，多希望能救你也能救她呀！”
　　 墨鸣回到家，把牡丹和受赠的佛珠放在窗台上，正去找锄头，这时牡丹根空隙中爬出一条蚯蚓，尾部的血在窗台留下斑驳的血痕，一只破碗闲置在那里，里面放着一些小豆，墨鸣见状皱了皱眉。
　　 “呀，小蚯蚓，你受伤了别乱动，我取点金疮药给你敷！”原本还在试探着蠕动身体的蚯蚓居然停了下来，盘成半圈。墨鸣将药粉洒在蚯蚓流血的尾部，这时蚯蚓被药粉噬痛得翻来翻去，墨鸣为自己的冒失感到惭愧，心想这人能用的药怎么就不能用到蚯蚓身上呢？他忙着去打水给蚯蚓洗去药粉，在他用葫芦瓢打水到木盆里的时候，蚯蚓和佛珠都没了踪影，任墨鸣来回找也没找到。
　　 光滑的蚯蚓幻作一丝白光，沉入墨鸣家门口的池塘里，牡丹被墨鸣种在土盆里，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了，窗外经过的农人讲起化龙的故事，山石洪水压倒了许多房屋，村里幸免于难的村民都迁到东阳坝上，墨鸣清楚地记得那正是自己被雷劈的夜晚，他想起香满，想起那只小白，他给它写了一封信，告诉它他并没有找到香满，希望它能出现在门口和他相见，他会替香满好好照顾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