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向刚强的老娘被突如其来的脑出血病击倒在床。虽经众姊妹同心协力协助医生救治，娘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再无能力站起。娘躺在病榻上，吃喝拉杂全靠人来伺候。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道出了家家发愁的事情。
　　 哥服伺老娘整整一年，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作为老二的我，正好内退在家，便义不容辞地接过接力棒，将娘带到家中，履行当儿的义务。
　　 娘到我家的当天中午，便来了个下马威——尿床了！裤子湿漉漉的，上衣也腾湿了。我木呆地站着，显得无可奈何，向妻子投向求助的目光。妻子说：“这算个啥，好事可还在后头哩！”说着要我配合脱掉娘的衣裤，我真有点为难情。
　　 “自己的娘，有啥不好意思，快来！”妻子瞪眼了。
　　 我伸出笨拙的手，使劲先抬起娘的臀部，妻子给娘脱下裤子，用水给娘擦洗干净重新换上。一阵折腾，我已大汗淋漓。妻子将换下的衣裤，连同身下铺垫的尿布塞在我手中，说：“先用洗衣液搓洗干净，再用开水烫了，搭在院子的铁丝上凉干。”
　　 我接过衣裤准备照令而行，一股浓浓的尿臊味钻入鼻孔，叫我泛起恶心，欲吐不能。按照妻子吩咐的程序，我憋着气，戴上皮手套，搓洗，冲烫，搭晒，总算完成。“干脆给娘戴上纸尿裤，省得天天麻烦。”我以试探的口吻征求妻子的意见。
　　 “晚上可以，天天戴那个东西会生了褥疮，那才是麻烦哩。”妻子又一顿训斥。
　　 我茫然，发愁。
　　 娘来家五、六天了还没有大便过。妻说不正常，换了水土容易上火，得给服点下火药。于是，我买回几袋三黄片，按照说明喂娘喝了，并学着我小时候娘给我揉肚的方法，也来回给她揉，以此帮助肠胃的蠕动。
　　 第一天、第二天仍不见动静。第三天的下午我们把她抬到卫生间坐便上也没有反应。谁知在吃晚饭时，娘用手指了指卫生间，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屁响，随后就是拉的声音。妻子放下碗对我说：“今晚看来是吃不成饭了，来吧，咬住牙动真格儿吧！”因为是大热天穿着单内裤，恶臭味迅速弥漫满屋。妻子一看满裤子都是屎，我更是无从下手。妻子命我和她将娘抬到铺好塑料布的床上，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咔嚓咔嚓”，把裤子剪了开来，装在塑料袋里，干净利索，我目瞪口呆。
　　 “下手吧，愣着干嘛！”妻边说边给我扔过卫生纸来。
　　 “就是，躲过今天，躲不了明天！”我一咬呀，横下一条心，屏住呼吸，拿起卫生纸在娘身上细细擦了起来。此时，倒也怪，此时的我反而感觉不再顾忌那些脏臭了。有了这次考验，我不再犹豫不决了，而是能和妻子默契配合，顺利完成。我从其中也悟出了一条真知：任何事情只要扑下身子，咬牙闯过第一关，以后的就不再畏首畏尾了。
　　 妻子连续剪了三条裤子有点承受不了啦，说：“咱得核算成本了，这样剪下去不行。”
　　 “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我顺从地说。
　　 “好，那就听我指挥了。”
　　 第二天娘又拉裤子了。我们配合慢慢将脏了的裤子换下，用棍子挑到后院，铺在水泥地面上，妻子拿着一把刷子，让我端了一盆水。我用细水冲，她用刷子来回刷，脏东西顺水流入下水道。然后，我又把裤子放在盆内再揉搓冲洗两次，裤子干净了……
　　 我俩露出了会意的微笑。
　　
　　 二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伺候娘的技术也轻车就熟，游刃有余了。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拆掉纸尿裤，然后用热水毛巾将娘的全身上下轻轻擦个遍，再擦上爽身粉。穿好衣服，将手鞠成弓型状，在背上来回拍打几分钟，防止肺感染，帮助清理肺部积物。再给她活动按摩一下双腿和胳膊。近一个小时，我边干活边哼着曲儿，一付悠然自得的样子。
　　 吃早饭了，我们将娘抬放到轮椅上，先用梳子给她整理好头发，之后戴上衣罩，一颗蒸鸡蛋，半杯蜂蜜水，有时一杯牛奶，一勺一勺慢慢喂下。
　　 上午时分，把娘挪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手抱着娘身子，让她头靠着我的肩膀，感觉到娘很惬意，我们边看电视边天南海北地聊天。娘虽然说话不太清楚，不连贯，但我可以听得懂她要表达的意思。
　　 我抚摸着娘那硕大而瘦长、关节变形的手，不时地将贴在手骨上的皮肤轻轻提起，那失去弹性的皮肤一动也不动，我又来回搓摸让它回位，反复数次，感慨着她一生的艰辛。少年丧母，中年丧父，老年丧子（有四位亲人都是非正常死亡）和第一次婚姻的失败，遭受了常人难于承受的痛苦打击；承担弟妹、堂兄妹、婆家数十人的穿戴，抚育了9个儿女成长，付出了难于想象的劳苦；战争年代，她积极参加妇救会，担任村妇救会主任，工作出色，加入了共产党。就在患病的前一年，发生汶川大地震，还为灾区捐出500元省吃俭用的钱，是一位装满爱国情怀的老党员啊！
　　 我指着娘的手问道：“娘，你的手怎么大了来？”我故意用我小时候她给我们讲的《老狐狸吃孩子》的童话故事来测试她的智力。
　　 她竟流着口水，边笑边吃力地说：“拍——油——糕——拍大——来。”娘一点也不傻。
　　 “娘，你和谁最亲？”我又逗着问道。
　　 “毛——主——席，大——救——星。”
　　 我真服了这位老共产党员。
　　 上午就这样在我们有趣的聊天中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临近中午，娘总要靠着我的胸脯静静地睡几分钟。看着那刻满沧桑的亲切面孔，抚摸着瘦骨嶙峋、变形的躯体，体味着“当父亲背起儿子时，父亲笑了；当儿子背起父亲时，儿子哭了”的那种怆然，我的眼睛常常噙满泪水。父母为儿女的付出何止仅仅是挖屎弄尿？慈乌反哺，羔羊跪乳，它们都履行上天赋予的天性，更何况人乎？
　　 午休后的娘精神较好。洗脸、梳头，整理好衣服，抱到厕所解了手，再抱到轮椅上，开始下午的旅程。推着轮椅跨过大街，穿过小巷，沿着滨河行走于林荫小道之间，让娘观赏河水的清澈，鲜花的妍丽，小鸟的呢语；感受阳光的温柔，街道的喧嚣，市场的繁华。在湖亭上伫足小憩，给她补充点水分，让她眺望远山近水，享受大自然美景。她指指凤凰山的北头说：“洪--部--炮--楼”，我知道那里有当年她带领村妇女为攻打日军盘踞炮楼的八路军送饭、抬担架的美好回忆。在千佛塔下，她仰头而望，沉浸在村上老年人流传的关于王家让出塔址供闫和尚建塔的故事中。
　　 夕阳西下，霞光满天，景色令人心旷神怡，这时她频频点头，露出了满足感。
　　 返途时，街面上的饭店散发出阵阵香味，馋得人直流口水。挑选购买点娘喜欢吃的食物，推着轮椅，哼着小曲我们回到家中。
　　 晚饭后的娘一副疲惫之态。我用热水毛巾给她擦洗干净手、脸，再用温水浸泡会儿脚。收拾好被褥，与妻将娘抬上床，戴好纸尿裤，掖上被子，脚下放置好暖水袋，一切就绪，娘慢慢进入梦乡……
　　 此刻，忙乱了一天的我，心里感到无比的充实和舒坦。
　　
　　 三
　　 娘的胃肠蠕动功能低下，加之活动少，便秘是经常的事。有时用开塞露可以解决问题，但有时则必须采取“外科手段”。双手带起一次性医用手套，一只手指慢慢伸进肛门内，小心翼翼将触及到已经凝成的结块颗粒一点一点往外抠。每到这时，我们总要点燃一炷香，让厕所“香雾缭绕”。娘往往盯着燃烧的香仿佛不解地问，拉屎点香是何道理？我便一边笑一边大声对她讲：“烧香做揖，祷告神家，让你拉的时候不受节制。”其真正意图不语而知。
　　 娘不能弯腰，给她洗头成了问题。一天，突然想到何不用理发店干洗头的办法。于是我用热水毛巾将娘的头浸湿，洗头膏挤入手中均匀地抹在头上，然后十指从上到下轻轻按摩，不时地搓揉着那稀疏的白发，反复数十次之后，再一次一次地用毛巾清洗干净头上的泡沫，直至头发松软舒畅。此时的娘可能是清洗舒服的原因，竟然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逗乐了娘，姊妹们也蛮开心。娘在病中，在外的姊妹们星期天、节假日隔三差五总要回来。这是娘最高兴的日子，也是儿女们幸福的时刻。姊妹们围着娘，逗着娘，喜笑声一片。一次，三妹用小勺子抄了点白糖喂入娘的嘴里，娘问喂的是什么，三妹告是老鼠药。娘就“呸，呸”使劲往外唾。妹子逗着说：“你经常叫我爹赶紧回来引上你，看来你说的是假话。”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泪直往外流。
　　 娘被儿女的簇拥着，心情特别好，她用能动的手握住另一只瘫痪的手，边拍边结巴地朗诵：“一个老人八十八，耳又聋，眼又花，光吃不动人伺候，把俺孩们糟蹋煞。”
　　 “娘成诗人了，厉害了，我的娘！”姊妹们不约而同地惊呼道。
　　 娘在我面前撒娇，对我有了很强的依赖性。刚过百天的小外甥回来家中，娘看到我抱孩子的时候就流露出不满的神情。有时我外出需走几天，她也会以绝食的方式“抗议”，我只能快去快回。
　　 娘毕竟是风烛残年，尽管我们付出了努力，但难以挽留住疲惫衰竭的生命。农历十月初二那天是我的生日，娘昏昏沉沉，不吃不喝，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将娘抱在怀中轻轻呼喊，她使劲睁开无光的眼看着我。
　　 “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问。
　　 娘无力地摇摇头。
　　 “是我的生日，您得吃点饭给我咬灾啊！”我大声说道。
　　 娘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妻子端来长寿面慢慢喂入嘴里，她来回咬了咬，再不动了。我深知娘的生命时日不多，已经进入倒计时，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五天后，娘最终离我们而去了，她是面带微笑走的……
　　 回想陪伴娘120天的日子，我欣慰与遗憾交织，思念与痛苦共存。欣慰的是，在娘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之时，自己尽了点微不足道的孝心。遗憾的是，时间没允许我再多陪陪娘，让儿报答那永远也报答不完的养育之恩。今生今世，我无时不在思念着情深似海的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