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年纪人的发小，当是那“吃瓜子每人一颗，穿衣裳不分你我”的淘气群体。困难年月，饥饿得两眼直发慌，你猴子一般快速，爬上柿子树，仅摘下一个火罐蛋柿，便让给我，我美美吸一口，剩下便是你的；下次咱俩一起，我偷偷拔得一颗拇指般粗细青萝卜充饥，绿头让你咬，白头留给我。
　　 人生如梦，发小伴行，轰轰烈烈走来，一路朋友还真不少。走着走着，有些人就分道扬镳，甚至走散，再也走不到一起，“道不同，不相为谋”。走着走着，有些人竟可怜巴巴，弯了胳膊、瘸了腿、嘴巴斜抽、口齿不清、思想混乱，想再与他面对面交流，皆成奢望。生命是件名贵瓷器，伤不得、碰不得，越到后来，越要轻拿轻放，玻璃般易碎，容不得狂妄折腾加任性。稍有不慎，碎片如刀刮鳞片，纷纷落地。走着走着，有些人，竟永远不见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去干那转世投胎的苦活路。
　　 发小，一不小心就变成了白发人，岁月催人老，由得了你嘛？
　　 好久不出远门，即使咸阳这样近，也十多年不去了。那天老同学建文说一起去咸阳游吧，也就凑个热闹。车绕古都西安，大秦古都咸阳，就在车轮下。咸阳与省城紧紧拥抱一起，杜甫当年痛吟的“尘埃不见咸阳桥”，已换成“高楼不见咸阳桥”了。
　　 穿越咸阳市东西轴线的人民路，去了中山街。中山街，说是咸阳旧城改造升级版，雍容华贵得令人直想长吟《阿房宫赋》。现在全国大兴城市升级版，咸阳也不甘落伍。一座城市一旦升级，虽然变得妩媚俊俏，却如一个来路不明美媚，令人怀疑其身世复杂，一种被整容偷换零部件的疑窦顿生。甚至怀疑她可能来自一夜变富婆的特殊行业。
　　 坐在那个叫做biangbiang面的小饭馆吃长面，一下子吃出了秦人那种冷娃感觉。好冷怂，面条像裤带！别看店小，却挂着两次荣登央视美食宝座大红横幅。秀色可餐，《百家讲坛》捧红的中央民族大学教授蒙曼美女，站在琉璃框里，笑得令人像咥了一碗面一样爽。服务员是清一色的中国大妈，就像置身乡村一样接地气。稍稍拾回对大秦古都的失落与遗憾，终究古都特色，尚存一缕地域特色珠丝马迹让人看。
　　 夏天，关中平原上落日晚。待夜暮降临，我俩去渭河边漫步。看咸阳桥头，霓虹灯闪烁，灯火正阑珊。习习凉风，拂面而过，古都那一丝古朴温柔，又被霓虹灯炫光搅得水波乱颤。
　　 咸阳桥，早已不是唐诗宋词里俊俏模样，至少不是那般既纯朴敦厚，又人文气息浓郁扑面。霓虹灯闪烁着耀眼光芒，淹没了咸阳桥的古朴沧桑。突然想起发小，便拨了电话，久无应答，只好挂了。
　　 时间像一把无情杀猪刀。这把刀，变得越来越暴戾，懒得再将一个个生命体，一片又一片凌迟，干脆一刀下去就卸成八大块！不见某个弑父逆子，一刀下去，就将生父活生生卸成八大块！血淋淋事实，让人寒碜，令人心碎。让人对亲情产生深深恐惧。
　　 十年前，我来时发小已在咸阳李家塬生活了近十年。他倒插门，与那个胖婆娘组成一个家庭，养活人家大小四五口。当时新兴网络正得意，疯传一条段子，说是男人应当关爱自己，一旦没了，另一个男人就会“住咱房，上咱床，睡咱的老婆，花咱的钱，打咱的孩子，嫌弃咱的爹和娘……”好不悲观！仿佛倒插门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简直就是纳粹复活嘛。我反复劝告发小：不是亲生的，对人家的娃，不要太强硬，要顺毛扑耍，哄哄说说，将就过日子，小娃心里最排斥陌生男人。当时，那继子也不过十岁左右，乡下娃，不好好读书，甚至还逃学。发小恨铁不成钢，甚至动手打娃的屁股。虽说教育娃走正道，用心良苦，但王子复仇，秋后算账，古今中外不乏其例啊。我连说“使不得！使不得”！不禁暗暗替他担忧。发小很犟，一根筋，放在小时，我说话他会百依百顺，现在人家坚持自己观点，我也不好多说，终究不是当年的发小了，人家有自己的主见和思考。就像他走到今天一样，终究天命难违。“命里只有七合米，千努万争不到升”。由他去吧。
　　 电话来了，发小说刚才在院子里摆弄活儿，才看到来电，说我离他住的地方很近，他骑电蹦子来接我。我说不用了，咸阳变化实在太大，你家的路我早忘了，要不早就过去了。只要你说清坐几路车，换几路车，我明早坐公交过去，方便的很，你也不用多跑，再说天黑了，你骑车我还担心哩。劝了大半天，他总算答应了。
　　 第二天早晨，我和同学又瞎忙乎了一阵子，一时竟忘了昨晚许诺。本想不去了，他的电话又来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还能几时到咸阳？到了这把年纪，想看发小朋友，一定要抓紧去看，过了这一村，再没这个店。千万别留下遗憾，那怕只看那么一眼。谁知道还能看几回。
　　 想生命一路走来，长歌当哭，突然发现某人不见了，一打听，说是已走了多日。生命更像股市，只卖涨，不卖跌，平常身体好好的人，突然间说不行就不行了。甚至撒手人寰，留下一把生命期权股，闭了眼，再不醒，就是一生一世。竟带不走一针一线一枚钢洋。
　　 早上九时许，发小让我在咸阳师范西门等他。不一会儿，只见他骑着一辆吱吱哑哑小毛驴般摩托出了校门，后面带着那胖婆娘。除喇叭不响亮，摩托响声真够大。好冷怂，摩托载重超三百四、伍了吧？他还是那样心宽体胖，二百多斤重。我说，赶紧减肥吧！他满不在乎，说血压不高，心脏蛮好，不用怕。那胖婆娘与十年相比，苗条多了。胖人不显老，不像瘦人，一老就满脸沟壑纵横。发小那张永远的胖子脸，慢性子脾气，仿佛依然凝固在孩提岁月里。见到我，他很高兴，和胖婆娘一个劲要我去酒店撮一顿。说是正在师院干活哩，已经请假了，还说钱他带着哩，我知道他是真心话。为了不伤他自尊心，我说下次来了，一定吃，还要在你家里大吃大喝几天哩。
　　 知足常乐。发小说再坚持干四年多，就能领养老金了。还说他那继子，前几天给他一万元，嫁出门的继女们凑了两万多，补交了前面欠的养老金。我心里自然高兴，虽是继子，竟比亲子还孝顺哩。发小也算一生善良，落果不错。
　　 也许发小前世早已买下幸运九十六的博彩头筹吧，那养子竟那样孝顺。
　　 （谢新正网络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