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写下这个题目时，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馄饨为何被称为馄饨，就和我们惯常生活中的许多概念一样，不仅熟视无睹，还置若罔闻。那就找资料查查吧，先把馄饨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再说，不然“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就太有点从醉为乡乐了。
　　 看完有关馄饨的来源及名称的演变史后，发现凡是广泛流传于民间的文化遗产，其文化背景就很复杂，许多被称之为文化的东西都在历史发展变迁中不断增添删改，随着地域、政治、经济的变化而变化，有些看起来很小的事情，考证起来却不简单，馄饨也不例外。
　　 从各类文化的寻根溯源来看，饮食文化是最没有文化的文化，因为人们为了这张嘴，就可以谷马砺兵，舍生忘死，并且言不由衷地怪声怪气，大肆厥辞。为了活命，哪管这食物是从哪里来的，谁给吃的就是再生父母，让说啥就说啥，让干啥就干啥，让文化字顺文从地呈现颓垣败壁，外感内伤。
　　 讲好怎么包馄饨吃馄饨容易，要讲清楚馄饨为何叫馄饨却很难，就好像人稀里糊涂地活着吃饱就很好，很快乐；弄清楚为什么而活着反而是自寻烦恼很困惑，很纠结一样。诸位看客，看完我这篇拙文，大家或许就知道馄饨为何叫了馄饨，而我也不用再费心劳神地在混沌生活中觊觎意念里的馄饨了。
　　
　　 二
　　 馄饨的叫法不少，有馄饨、抄手、包面、水饺、包袱、云吞、扁食、扁肉。日语“ワンタン”和英语“wonton”都源自广东话云吞，这可能与广州号称是“千年商都”、著名的美食城……有关，广州历来是中国与世界各国文化交流的南大门。
　　 从馄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称谓以及演变来看，我们或许可以发现一个奇异的端倪，就是越有文化内涵的名称越不能反映其最初的本意，文化的随性介入给事物原始的真诚罩上了浮华的面纱，不仅云山雾罩，有时还青面獠牙。
　　 我不想把这篇文章写成艰涩的论文，让人读起来一个头两个大，所以就简单地说一说我与馄饨，馄饨与大家的故事，让世俗的美味自然而然地陪伴在我们身边，也使人间烟火能够自由地生发蒸腾。
　　 分析事物的本质从最原始的缘由找起，一般就不会错。我在读完有关馄饨的长篇论述后，稍加分析就以为“馄饨”的名称最早应该是“扁食”。
　　
　　 三
　　 首先从制作的方法来看，扁食的肉馅是放在木墩上用木锤敲打成肉泥，然后用很薄的面皮包裹起来，就谓之“扁食”。
　　 我们可以从行为学来观察，原始的古人食物来源很杂，也很粗糙，只有在祭祀或首领的特殊饮食中才会精心打造，一般情况下就是粗放型饮食，能吃到肉就很不错了，哪有闲情逸致去把肉放在木墩上用木锤敲打成肉泥，然后再用很薄的面皮包裹起来煮熟吃或烤熟吃，最可能“扁食”是祭祀时的诚意所为，所以精心。
　　 这类食物以前只在年节时吃，就很说明问题。
　　 其它的有关馄饨的称谓，其制作方法都比较先进，是后来的人们在生产力，生活质量提高后的情感附加，有了精致生活后的精神需求暗示，没法和把肉放在木墩上用木锤敲打成肉泥的原始工序相比，因此，馄饨最早的名称叫“扁食”有些道理。
　　
　　 四
　　 另外，“扁食”一词分布在河南、山西、江苏一带，是老一辈人对水饺的一种别称，水饺应该是扁食的简版。随着岁月的流逝，敬神的“扁食”随着地域发音的不同，以及不同时期相关文化的附会，就有了不同的名称，用以区别凡人与神人的食物。“扁食”、“水饺”就此相揖而别，殊途同归，但万变不离其宗。
　　 中国福建独称馄饨为“扁食”，馄饨的制作方法保留了它原始的初衷和象形，其它地方则保留了“扁食”是水饺的古称谓。
　　 大家不要忘了，有“中国音乐史上活化石”之称的福建南音，与黄河流域的中原古乐有相似之处，是现存历史最悠久的中原古乐遗韵，代表了古汉族音乐文化的表现形式。福建的饮食也一样，也遗存了古汉族的许多生活习惯。
　　 我从小在北方生活，去了杭州却能听懂杭州土话，让杭州人惊诧不已。我插队的农村在山西东南部，那里的人就称饺子为扁食，还有许多乡音土话仔细听来，都是宋朝的官话。中国许多地方快要遗失的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其实就是古代汉文化的代表，大家没事时可以琢磨一下，也是一份乐趣。
　　
　　 五
　　 不瞒诸位，我这大半辈子还真没有吃过几碗像样的馄饨，尽管我还是大半个美食家呢。关键是馄饨做起来麻烦，以前的人们也是在年节时祭祀用，然后再与神共享，最后发展成了一道美食。做馄饨要用最大的诚心，面皮要擀得最薄，馅要最精细，只因为这是敬神用，不敢糊弄。
　　 中国民间的各类点心最早都是敬神用的，把最好的东西都敬献上就表达了诚意，比如将肉、糖、蜂蜜、油、精细米面等等混在一起，包在一起，再蒸熟、烤熟、煮熟，摆在供案上，就是一种虔诚。民以食为天可以理解，神也以食为天？看来神是人以自己的形象创造的无疑，这是一个文化的进步，人格神就比物格神更人性化。
　　 我第一次吃馄饨还是在童年时候，那是上世纪的六十年代，那时除了高干以外，几乎家家都穷，一年也就能吃一两次饺子，平常的日子里能吃饱就不错了。我那时的理想就是将来能天天吃到白面大米，从这点来看，我的宏大愿望在改革开放若干年后实现了，总算没有白活一场，值得自夸自耀。然而还是要感谢政府，没有政府职能的转变，百姓的生活只能是依葫芦画瓢，外甥打灯笼，鲁肃上了孔明船。
　　
　　 六
　　 有一年父母亲不知是从哪里学的，居然要给我们吃馄饨，我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种食物叫馄饨，名字听起来就高大上，还有神秘感。而且馄饨的馅是全肉的，馄饨的皮还很薄，制作起来很讲究，必须要有彻底的虔诚心才能达到馄饨所需的标准。
　　 馄饨是连汤带水的一碗，里面有虾皮和紫菜，就更增加了朦胧的意境，让童年的我插上了梦想的翅膀。全家人就那么唯一的一次自己做馄饨吃馄饨，所以至今记忆犹新。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的自信心就更饱满了一些，同学们如果聊起来吃的东西，我说我吃过馄饨，就让许多同学好奇，我就兴致勃勃地给他们讲馄饨的做法、模样、味道……同学们一直对我充满敬意，不仅是我学习好，而是我的记性好。我不仅能绘声绘色地描述包馄饨、煮馄饨、吃馄饨，还能活灵活现地再现那时的场景，让馄饨成了同学们心中的盛大精神自满。
　　 北方人爱吃饺子，隆重、实惠、管饱，是正餐。馄饨在我的童年是神一般的存在。
　　
　　 七
　　 后来参加工作了，单位的食堂也不吃馄饨，就是小米干饭稀饭，玉米面和高粱面窝头，白面少，大米就没有，一般就是吃面和馍。食堂有时把馍蒸得碱大黄了，就用硫磺熏白，没人感到不适，这还是民间高人的古方呢，也有正大光明的神秘力量。北方人吃面花样多，捞面，炒面、烙饼、炒饼、油条、麻花……一般就是吃捞面和蒸馍，其它的花样吃法费油，偶尔才会现出身影来改善生活。
　　 有时还没下班，就有人兴奋地传播好消息——今天中午吃炒饼。下班的路上我一直盘算自己的细粮票和菜票够不够，吃美食的心情也打了许多折扣，那年头我一个月的工资就二十块钱，除了吃饭、买日用消费品，就剩不下几个钱。那时食用油也是供应，每人每月三两，食堂的菜基本就是水煮菜，没一样好吃，何况食堂一般就买过季菜，是论“堆”卖的那种。
　　 记得有一年食堂的事务长想改善大家的伙食，通过关系去外地买了一些黑市的高价食用油，回来给职工炸油条，结果那天所有的人都拉肚子，厕所不够用，据说是这批豆油里可能掺有蓖麻油。说这么多题外的话，是忍不住啊！提起了那些年的吃，真是一肚子苦水往外流。现在有些人编造谎言，让人们怀念那些年的岁月，不是蠢就是坏。我只说一句，贪官和道德败坏不是生活好了就必然要产生，此类问题大家还是要多方位、多角度全面地深刻领会。
　　 多说不宜，还是说馄饨吧。
　　
　　 八
　　 后来街上出现了一些挑着担子卖馄饨的南方人，担子的一头是案板和柜子，柜子里有馄饨皮和肉馅料，另一头就是炉灶和锅，有人要来吃，他就煮馄饨，没人吃时他就包馄饨，一些人就站在旁边看，也是一种商业广告。我也曾在旁边仔细看过，看看就走了，没钱买。后来我认真下了决心吃过一次，味道不错，香喷喷，美滋滋。再后来听人说，这些人做得馄饨馅里面没有肉，是用油条剁碎加点猪油和香料混合而成的，我就再不去吃这种馄饨了。也奇怪，这些人后来也销声匿迹了，至今也没有在我们这里见过。现在大街上、小巷里有各种小饭店和小吃铺，里面也有馄饨，但我一次也没有吃过，带馅的东西不敢随便再吃，也是亡羊补牢的一种直觉。
　　 当然，结婚后，我也试着给孩子做了一次馄饨，擀皮很不容易，也不会包，效果不太好。一般情况下就是吃饺子，这个厨艺算是我的拿手活，我会做各种饺子，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任何餐馆和大酒店的饺子都没有我做得好吃，真不知道那些厨师是怎样混日子的，还敢卖那么贵？还有人吃？真是乾坤颠倒，黑白不分。
　　 但大酒店早茶的馄饨真是好，虾仁馅，皮薄透明，味道正宗，我有时就好这口，兴致来了，或早茶或宵夜，我必点一碗馄饨吃，找回童年梦想的翅膀。现在老了，懒得跑了，吃馄饨就少了，当然也没有飞的梦想了。
　　
　　 九
　　 我曾去过广西柳州，那里的人爱吃狗肉火锅和螺蛳粉，当地人请我去了最有名的地方各吃了一次，我没觉得有什么好吃，尤其是螺蛳粉，真没吃头，也许是名气太大，期望值太高吧。但我还是想观察一下柳州的市井小巷，有一天我就没在宾馆吃早餐，不到八点就独自出门去观光了。那是十月份的柳州，热得我五脏六腑都是滚烫的，南方的热和北方的热有本质的不同，见识一次就够了。再看看当地人，男人都光着上身，晃晃悠悠，大大咧咧地在街上走，我心想，怪不得中国的皇帝都在中原地区设置首都呢，南方的有些地方真是气候恶劣，不是宜居之地啊！
　　 肚子饿了，我就挨家挨户地找小吃，这是我今天早上的主要目的，走了许多家小吃铺，就是拿不定主意，不是因为当地的小吃花样多，而是主打的特色小吃就是云吞面，也就是馄饨面。终于走累了，就在一家看起来较干净的小吃铺吃碗馄饨面吧，里面有十个馄饨，还有一些挂面，这就是馄饨面？也是长了见识，知道这两样东西还能搭在一起吃。
　　 馄饨的地位从此在我的心中掉了下来，原来圣物可以如此这般随意揉杂。
　　 以后的日子里，也曾在超市买过速冻馄饨，吃了一次也就拜拜了。馄饨成了我意念里的虚幻美食，可望不可及。
　　
　　 十
　　 这几日在家中避疫情，无事时就看网购的各类东西，看到一款手动压面机，忽然想起三十年前我也买了和这款一模一样的国产压面机，很好用，就是质量不行，用了两年就坏了，压出的面皮一头薄，一头厚，直拐弯跑偏。而这款网上的压面机是意大利生产的，是一个有八十余年专注压面机研究的老厂子，我以前买的那款国产压面机一定是仿冒的，后来也不见这种国产压面机了。
　　 目前的情况我不用压面机也能做好各种可口面食，也没想购买它的欲望，忽然想起了馄饨，我记得当年的那款压面机压出的面皮很薄，适合做馄饨皮，就为此，我就有了充足的理由，私自就果断下了单，买了这款压面机。
　　 回来一试，果然好用，最薄的那一档就是为压馄饨皮而设计的，压出来的馄饨皮又薄又有韧劲，还是半透明状，完全有人力不可为的虔诚心。我又自己包了各种馄饨，不仅比任何地方做的馄饨都好吃，而且薄皮馄饨在汤水中飘逸灵动的样子，宛若白色的精灵漂浮，依稀是先民们寄托在馄饨身上那远古神秘的幸福图腾。
　　 我最兴奋的美食设计方案已经出来了，就是在馄饨馅里做文章，实验各种不同的馅料，找出最好的作品作为保留节目，哪天飞鸿总编光临寒舍，就拿这款馄饨炫耀厨艺，让她乐不思蜀，食不厌精。
　　
　　 十一
　　 那馄饨为何叫馄饨呢？我就不说了，自己去查吧，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既神秘，又朦胧，都是后来人意满志得后的牵强附会。人间的许多事情都是如此，是掌握话语权的人们为了需要造言捏词，然后嚼墨喷纸发扬光大的遗风，不足为奇。
　　 我的生活却像馄饨的发音，不是广东话的云吞，就是混沌，我就在混混沌沌中胡思乱想，再混混沌沌地昏睡，然后再混混沌沌地醒来。我的身旁没有一把大斧子，也没有力气拿起它来用力一劈，让轻者更轻，让重者更重。我是一个凡人，凡人就要认凡人的命，我们的存在就是一种美丽。
　　 馄饨的话题就聊到这里吧，馄饨名称的渐变与不变是人们生活环境的差异所为，变化的是馄饨不断扩大的味道空间，不变的是其内在的精神质地。
　　 窗外太阳正好，我对生活要求不太高，温饱即可，从不费心思去争身外之物，不是成功之人。此时我靠在摇椅上遥想远古先民们的样子，然后模仿他们，吃饱了就躺在温暖的地方无忧无虑地晒太阳，看着天上的小鸟飞，听天任命，消极怠工。
　　
　　
　　 2020年3月16日星期一于山右晋水之东（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