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阳春三月，我在水泥森林中辛苦地忙活时，看到朋友圈里各种关于油菜花的短视频和图片，那种大气浩荡的气势无不震撼到我，记忆中的浓烈香气也似乎要从屏幕里流溢出来熏醉我。这些年，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愿望，希望能有一个三月是我融身其中的三月，希望亲身感受一下油菜花的磅礴气势和浓香扑鼻。今年我如愿以偿，只是让我能留在油菜花田中的原因太让人沉重了，一只蝙蝠，让全国人民原地不动，让我困在农村老家，困在老家的油菜花田里。
　　
　　 一
　　 困在农村老家的我要比城里人运气得多。他们被困在水泥房子里不能越门一步，在农村里的我却不仅可以在田野里挖采天然食材，还可以进行每天晨昏两遍的田间散步，如果不是想到每个月近八千元的房租压迫在肩上，这日子倒过得有点悠哉。这不，从早上看手机一直看到中午，眼睛看酸了，模模糊糊，遂收起手机，带上一个小塑料袋，约上邻家嫂子去田野里采摘红花粩子回来素炒，为饭桌添一道清新时令的天然菜蔬。
　　 红花粩籽不是野菜，那是早年间农人们种在水田里的一种农作物，外形和香菜有点相似，只是它没香菜的气味，香菜没有它那样的小红花，而且红花粩籽无论茎叶都比香菜细小，最常用的用途是水田的青肥，家禽牲畜的青饲料，偶尔农家饭桌上的一道变换口味的天然菜肴。以前农村里的水田里为了获得青肥，基本上全部种的是红花粩籽，根本不需要寻找，随便走进水田里捋一把就有一碗菜。但现在不是这样的了，人们追求高产经济作物的种植，红花粩籽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油菜，只有一些念旧的农人会在油菜田的田梗上撒一把红花粩籽种，权作饭桌上的菜品更替。因此，若要采摘这种充满岁月回忆的食材，没有人带路指引是不行的，邻家大嫂熟知田野里的每个旮旯角落，与她作伴去采摘最为合适不过。
　　 果然，邻家嫂子带着我轻车熟路地走进一片油菜花田，田的横竖两条田梗上被谁家种上的红花粩籽正葱茏茂盛，青脆的颜色很养人的眼睛。我欣喜地放下竹篮，沿田埂上弯腰一根一根地掐摘起来。此时的油菜花刚进入盛花期末，田垄上零落着一层黄色的花瓣，人穿行其中，油菜花枝摇曳，花瓣簌簌而落，不一会儿，头发上衣服上沾了不少花瓣，花香气扑鼻，在这种美景里采摘青菜，相当心愉神怡。邻家嫂子不慌不忙，并没有急着动手摘菜，她站在田梗上，东望望，西望望，感叹今年油菜花的颜色没以往的深，往年的那个黄是金黄，今年的是一片淡黄，而且蔫巴巴的。
　　 听了她的话，我直起腰来，踮起脚尖望向四围的油菜花田，一阵微风吹来，花浪起伏，确实没有往年的颜色金黄，今年的颜色像被水漂过一遍似地有点轻淡，而且花朵也没往年视频中的花朵精神。为什么会是这样子的呢？我向邻家嫂子说出了我的困惑，邻家嫂子无奈地一笑，还不是这病毒给闹的？病毒让人们禁足了，其中包括养蜂人。据邻家嫂子说，以往油菜花还在苞蕾期，一些养蜂人就纷纷赶来驻扎下来，今年一个养蜂人也没来。“你看，这么大的田野，连只蜜蜂也看不到。”邻家嫂子在田梗上转着圈指给我看，一个不注意差点歪下田梗去，她站稳脚跟继续说：“往年无论走在哪里，迎面都能碰上蜜蜂，现在连蝴蝶也看不见多少！”我顺着嫂子的提示向四下里望去，果然，这么大一片花海看不见蜜蜂的踪影，只有几只可数的蝴蝶落寞地在花丛中穿行。
　　 “今年的油菜籽产量肯定低，能达到去年八成就不错了。”邻家嫂子神色有点黯然，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兴奋地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去年一个养蜂的人，养蜂棚被暴风雨吹垮了，当时花期已快结束，重新搭建棚子有点不值当，我让他俩口子搬进我家的车棚里住了几天。俩口子很是感谢，走的时候送了两斤蜂蜜给我，说那蜂蜜质量不行，今年来了再送几斤盛花期的蜂蜜。瞧这病毒闹的！”
　　 我知道邻家嫂子不是惦记着养蜂人的蜂蜜，她惦记的是蜜蜂为油菜带来的产量，惦记的是养蜂人的许诺里的那份感情，我却故意刺激她：“你瞧你，思想一点都不雷锋，做点好事就望着人家回报，切……”说罢不理她，我重又埋头摘红花粩籽菜。嫂子没上当，边弯腰摘菜边笑骂道：“死女人！明知我不是那意思故意气我是不是？我是在感叹世事无常呢，就连这点小事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去年说的好好的，今年却来不了了！”
　　 花开有约，花落无期。邻家嫂子没多少文化，她是不会知道这句话的，但是我不敢接她的话题，这本身是个沉重悲伤的话题，特别对嫂子来说。嫂子的儿子儿媳妇儿两年前因为婚姻问题双双服毒自尽，嫂子好不容易才走出来，这个话题稍有不慎就会触碰到她的那根敏感脆弱的神经的。我一时答不上话来，沉默着。嫂子也沉默着，摘菜的速度变得飞快。可千万别想起关于儿子儿媳妇儿的事啊，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一盘的菜量要不了多少，没一会儿我和邻家嫂子各掐了一把，她的一把大点，我的一把小点，正好她的女儿女婿都困在她家，人多，我家人少，各自正好够的。我们掏出塑料袋装好菜，嫂子抬眼看着我，笑了：“你看你都成了花姑娘啦哈哈……”我左右侧头打量着自己的衣服，见衣服上沾附了许多油菜花瓣，连忙把它们拍落。估计头发上也应该粘上不少花瓣，我又连忙去拂头发，果然拂下不少花瓣。当我收拾干净花瓣后，邻家嫂子早已拍打干净身上的花瓣，只是她没感觉到鼻尖上沾染的花粉，头顶上也还剩几瓣花瓣贴附在头发上，我反笑道：“你才是老花姑娘大大的，还别说很漂亮的呢哈哈……”邻家嫂子年轻时绝对一美人儿，虽然如今快六十岁了依然风韵犹存，头发上随意沾附的花瓣，鼻尖上不小心染上的些许花粉，手里提着一塑料袋青菜，背景图为一大片起伏的黄色花浪，俨然一农妇田间劳作的田野春景图，美极了！
　　 邻家嫂子听了我的取笑，下意识地伸手去拂头发，遗漏的几片黄色花瓣被她拂下来。她向我确定头上干净后，又去摸鼻子。突然她的手摸在鼻子上不动了，闷闷地说道：“好想拍张照片，你用手机帮我拍张照片？”说完期待地望着我。
　　 听了邻家嫂子的吩咐，我的心一紧，某些被强制遗忘的记忆慢慢地开始复苏，开始刺痛我的神经，我沉默了。邻家嫂子误会我的沉默，以为我不愿意，解释道：“如果你怕麻烦就算了。是这样子的，儿媳妇走的那年不在服装厂上班吗，油菜花开的时候我让她帮我拍张照作留念，她说等来年吧，来年不打算在服装厂干了，有的是时间，到时候帮我多拍几张。哪想到，你看她说的话都还没凉，俩口子吵架就走了，单单抛下孩子和我们老俩口……”邻家嫂子的话说到后来几乎是哽咽了，我知道她误会了我的意思，赶忙笑着说：“说什么呢！咱俩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吗？我是担心技术不好拍丑你呢！”
　　 邻家嫂子释然道：“我就说呢！管它好看不好看，老都老了！随便拍一张留作纪念。”我让嫂子选好位置站着，嫂子走进菜田里，选倚两颗稍高的油菜站着，努力地堆积出一个开心的笑。她这是要留下开心的样子麻醉自己呢，只是这笑容看上去却让我的鼻子有点辛辣的感觉。我忍着心口涌上来的丝丝疼痛，佯装高兴地指点她侧站一点，头向花朵斜靠一点，再斜一点，然后按下连拍。
　　 邻家嫂子走过来，我把照片点开，在她的主张下删去不满意的，把满意的转发至她的闺女微信，然后我们提着各自的青菜打道回府，各怀心事。
　　
　　 二
　　 邻家嫂子以为我不想为她拍照，是真的误会我了，她不知道，她的这个要求触碰了我心中一直隐藏的痛点。
　　 场景何其相似！一样的季节，一样的菜花黄，不一样的人！那是二姐去世前一年的三月，我和她同时回到了娘家，二姐忆及童少年一些事儿，邀我和她去田野里挑野菜，想重新回味一下以前贫寒辛苦却又快乐温馨的时光。我们的童年和少年都是贫寒而辛酸的，却也是幸福的。那个时候的农家小孩懂事早，小小年纪就都知道各尽其能，尽力为家庭贡献一分自己的能力。我们姐弟四人，三个姐姐一个弟弟。不错，弟弟是爸爸妈妈千盼万盼而得的宝贝，受到家里万般宠爱。那时候的孩子极有爱心，没像现在的小孩刁钻自私，父母亲的一碗水稍微没端平他们立马就大吵大闹，那时候的孩子觉得只要父母亲深爱的，他们就应该去爱，所以那个时候各家的兄弟姐妹虽然很多，却十分地团结友爱。弟弟作为家中的唯一男孩，受到我们三个姐姐的各种爱护，家里的小事几乎从来没要他动过手。大姐长得个头矮小，力气也小，掂也掂不起，杠也杠不动，所以大姐就负责一天三顿饭，挑猪菜与放牛的户外劳动就分配给我和二姐。因此那时候哪条沟沟坎坎里的野菜最嫩，哪块田角角的野菜最肥，二姐了解得一清二楚，常常带着我满田野寻逛，挑一篮子猪菜，再在篮角角里掖一把野菜，回家的饭桌上便多了一道清新美味的时令野蔬。所有种种，这些都成了我们美好而温馨的回忆。
　　 那天，我和二姐带着竹篮出门，阳光和煦，微风阵阵，一路的鸟语花香，蜂蝶缭绕，令人好不惬意！走到田野，二姐像离水的鱼儿被放入河中，欢快地游向田野深处，一忽儿叫我快来，这里有什么菜，一忽儿唤我那菜不要了，还是这个菜好吃。当时二姐也是穿着一件黄色外套，菜花儿也金黄，在阳光的映照下，年轻的二姐没往日那样黑，柔和的笑容像这油菜花一样动人。看得我呆了呆，冲动地说：“二姐，你真美，要有照相机就好了！”
　　 记得二姐当时有点羞涩地笑了，目光转向田野里的一片金黄的花浪，向往地说：“我们几个就剩小弟没结婚了，等到他结婚后我们姐弟八人一定来这田野里照张合影……”然而我的二姐没有等到那天，她的生命在小弟结婚前几个月突然停止了，一个大团圆永远地缺了一个角。后来妈和大姐相继离世，想照家庭合影照更是没有被想起过。
　　 那个时代的人拍照不像现在，手机一掏照片就出来了，有时还自带美颜功能，拍出的照片个个不论黑白全部面若桃花。那个时候的我们要拍照只能上照相馆，而我们自结婚起就忙于奔波生活，一年到头只有春节才能聚到一起，而那个时间点照相馆也关门了。再说那个时候的人没有这个时候的人闲心思多，总觉得来日方长，总觉得我们正年轻，即使偶有想照张相片作留念，这个想法总会被推了又推，最后推到生命匆匆结束时却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比如二姐。我与二姐没有照过一张相片，小弟与二姐同照过几次，但那时候没大注意保存，相片后来被我翻出来时已是一片模糊的彩色。二姐去世时小女儿才两岁，后来小外甥女长大一点时常常问我妈妈长什么样的相貌，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模糊支吾说她妈妈很漂亮，小外甥女听了不再追问，高兴地自个儿去脑补妈妈的模样，每每看到她这样子，我的心内疚到痛。那时年轻的我没有接触过死亡，总以为我们姊妹会一直在红尘相伴到老的，哪里会想到生命才至半途我们就纷纷离散，连张照片也没留下，连个念想也没留下！
　　 心中曾经渴望的大团圆没有实现，遗憾便成了后来的每每午夜梦回时的痛。对于我们的子女，遗留在人世间的我和弟弟更加希望看到他们团结友爱，特别是我，从他们小时候起，心中就一直隐藏了一个大团圆的梦想。我希望姊妹几个的小孩都长大成婚后，双双对对，选一个旅游景点组织一次春节旅游，算是弥补一下我们姊妹没有大团圆的遗憾。但是现在我对这个愿望一点信心也没了，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结婚的结婚，成人的成人，做生意的忙得不可开交，上班的勤勤恳恳地寻求上进，连大外甥女建的“永远的家人”群里都冷冷清清，何谈一次集体大旅游？我有点伤心加灰心，在一次电话中与大外甥女谈及这个问题，让她一定要带头让表兄妹几个亲热起来，不能生疏。大外甥女劝解我让我不要担心，亲情摆在那里，无论何时他们都不会生疏的，只是他们现在做生意的做生意，上班的上班，生活圈子不同，平时忙且不说，共同的话题是少之又少，但这根本不会影响他们的姊妹感情的。听了这话，我的心稍微安了些。
　　 然而大团圆这个梦想一直像个香饽饽一样在前方引诱着我，组团旅游费时费力，机会难得碰到，那照一张集体合影应该不难吧？于是等小孩们都成家了，成双成对，携儿带女，在小弟家的大门前来张大团圆的合影照成了我的新的渴望，但我不敢说出来。我不大迷信，但接二连三的亲人的离去让我不得不慎言慎行，我怕我说出这个愿望后会给孩子们带来不好的运气，宁愿把这个愿望一直关在心里。特别是眼前这场疫病，让我真正体会到，生命不需要仪式，只要活着就好，好好活着，默默关注。只要人在，亲情在生活中一直如涓涓细流，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心念至此，这张大团圆的合影照在我的心中，也没那么盼望和必须的了。
　　 花开有约，花落无期，这句话本身充满了伤感和遗憾。生活需要信心与力量，让红尘中的我们不许约，不失约，默默相伴，相伴到老，一如这满田野的菜花黄，无声寂静，开满一个又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