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晚霞中的红蜻蜓(散文)
“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是在哪一天”。
我有一只蜻蜓标本。当时捉到它是在初秋,它是鲜亮的红色。捉到之后我把它养在一个很大的广口瓶里,每天去水塘里捞孑孓给它吃。我小心翼翼地喂养它,希望它能陪伴我度过那个冬天,可是那年入冬后不久,它还是死了。我把它做成了标本,后来又塑封起来,希望能留住它的明艳,可惜事与愿违,十多年过去了,它早就变成枯槁的灰黑色。今年大扫除的时候我把一摞标本盒给打坏了,那只蜻蜓的塑封漏了气,连抢救的时间都没有,我只能眼看着它被氧化成齑粉。
它死去的时候我懵懵懂懂。那几天我喂给它的食物都没有动,我以为它冬眠了,还往它的身边塞了很多棉絮。当时我在乡下外婆家,我在乡下生活的时间应该不算很长,但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快乐的时光总是倏然而逝,不愉快的日子却格外漫长。到底为什么寄居外祖家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此后好几年我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寄居在亲戚家里。和父母分离的那段时间,一开始不以为意,时间一长慢慢开始想念他们,想念得不到回应,就变成了被抛弃的愤怒和委屈。最后愤怒和委屈也没有了。后来当我回到父母身边,却诡异地生出一种寄人篱下的凄凉。即使后来他们对我很好,这种疏离还是没有消弭。
《红蜻蜓》是一首日本民谣。它的旋律很简单,但是十分抒情,在波澜不惊的讲述中渗透着一种隐秘的宿命感,又有一种清淡的哀愁,这是很典型的物哀情味。这样的旋律会让人想到故乡和童年,只是,幸运的人可以用温软的童年来治愈一生的伤痛,不幸的人要用一生的时光去治愈童年的伤痛。
当时他们把我像货物一样送到各处去“存放”的时候,他们一定是想让我远离一些伤害吧,但是离开他们的羽翼,离开真正属于我的那个地方,这件事本身才是最大的伤害,就像我捉住那只蜻蜓放进我的瓶子,无论我如何精心地照料它,都不如让它在它原来的领地自由地生活。那个标本我一直仔细地保存着,放标本的那面书柜正对着南窗户,当秾丽的晚照把它栖身的那只小玻璃盒子染成金红色的时候,我会想起那个捕获它的黄昏,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该多好,它会继续停栖在小桑树的枝头,享受阳光和风露,而我想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死灰槁木一样离群索居。可是真的没办法改变一些事情吗?蜻蜓标本已经坏掉了,我还要继续纠结那些没法改变的往事吗?
“拿着小篮来到山上/桑树绿如荫/采摘桑果放进小篮/难道是梦影”
爱写文章的人一般都很善于回忆往事,可是往事本身也有很多种,并不是所有的回忆都有潜质变成深情款款的文字,就像采进篮子里的桑果并不是每一颗都软糯甘美。
苏北平原没有山,可是也种桑树。外婆家后面有一排桑树,很高,要摘桑葚就得爬树,所以小的时候我根本没见过桑葚,因为外公这一系没有男孩子,没人上树去摘。后来有两棵树下堆了很大一堆柴草,我爬到柴堆上去攀上树桠,骑在树上扯下果实丰硕的树枝,熟透的果实直接吃掉,大半熟的放进篮子里,外婆会用它来做酒。外婆不是个温柔的老太太,有点像《孔雀东南飞》里焦仲卿他老妈。
我住在那里的几个月,她和两个舅母不睦,三个女人把家里折腾得鸡飞狗跳,后来我接受心理建设,医师总能把我的各种问题归结到这一类不开心的事情上,似乎只有找到了加害者才能卸下我的负担。心理分析学说相信,每一个人现在的性格都能从过去的经历中找到根源,这话本身不错,但是这种“事后诸葛亮”的做派很容易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现在的气质里当然有过去的经历,但这并不是一种简单对应的关系,我能够讲述的都是我所记得的,这些事情并不是生活的全景,更多的点滴细节早就消融在过往里找不回来了。我最终放弃了这样所谓的心理建设,与其把自己交给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我还不如接受这样的自己。虽然我不相信宿命,但很多东西都无法选择。去他的心理建设,我为什么要在不愉快的记忆里浪费时间?
桑葚酒有两种做法,一种是用低度白酒或者米酒泡桑葚,另一种是用桑葚发酵。外婆用的是后一种。我曾经按照酿桑葚酒的办法做过一回青梅酒,因为桑葚太贵,买来酿酒不上算,桑葚的丰果期我又没空回去采摘,只好炮制青梅酒解解馋。今年春天因为疫情,我才在家里待到这个时节。老桑树已经绿叶成荫,但还没有挂果,树下的柴草早就没有了,但是现在我可以自己爬上树去。骑在树上我能看见外公抱着我最小的妹妹坐在门口晒太阳,就像当年外婆让我坐在门口晒太阳一样。只是——外婆已经去世六年了。
“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哟/停栖在那枝头的呀/是那红蜻蜓”
外公家适合练琴。邻里们住得相对分散,我的琴上又有弱音器,所以不用担心扰民。开春之后天气和暖了很多,早晚去桑树下拉琴也不会冷。这次搬到外公这里是为了躲清静。大家都没复工复课,奶奶这一系的叔伯婶母每天都会去她那里,我爸妈也是一样的,我一个人在家显得很古怪,前几次只好一起去,去了几次实在累得很,索性远远躲开。奶奶年纪大了,她喜欢儿孙绕膝的热闹欢悦,也希望我能做个温顺随和的孩子,不要冷心冷面的没有一点“人气儿”。有一阵子我确实是按她说的做了,效果并不好。椿萱不和让我不只在自己家里倍感无奈,也让这些亲戚们不愿意沾惹我。
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伴着音乐和文字浮想联翩,在旋律的层次里释放情感。或许能够表现在艺术作品里的情感都是高度审美化的,现实中的一切完全达不到这样的纯度和烈度,所以现实中的一切在它们面前显得索然无味。或许是相反,我从来没没有真正体验过浓烈的爱恨,我所体验到的只是被作品换气的一种虚拟的感受,当我真正走进人群,那些复杂的情绪体验会让我无法承受。可能我真的是个无情的人吧,虽然温柔的霞光和《红蜻蜓》的旋律会让我想到童年和家乡,但这种回忆就像标本盒里的那只蜻蜓,只是一种悲伤的纪念,那个真正在霞光中自在悠游精灵,早在十多年前的初冬就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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