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童年的大江(散文)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归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宋.李清照。权为题记。
一
孩童时,我整天除了到屋角诱蚂蚁,只知肚子像泉眼一样闹“咕咚”,找不到东西吃,就花面猫一样的哭。阿妈烦了,遂同意我到小公那里玩。
小公的代销店开在一个叫湖地的村庄,离家有三十多里路。走到半途时,弟弟就坐到箩筐里由小公挑着走。我也走不快,到湖地时,夕阳已坐在西山凹上把脸笑红了。
湖地像一条小小的船,泊在大江上游的一片江滩畔。当晚,我抽了一夜的脚筋,还梦见到山上摘野果掉下了一个深深的山谷。醒来后,发现自己仍躺在竹床上,外面还有好几只公鸡叫我,我就跟着看店的大黄狗蹿到江边找乐去了。
这条流水的名字很特别,不叫溪,也不叫坑,叫飞云江。在家的时候,我只见过溪和坑,从来没听过叫江的。我问小公。小公说,流水也分大小的,就像人一样,娒儿叫“坑”,青年人叫“溪”,大人叫“江”。我问,那老人叫啥呢?小公想了一会说,老人叫“海”。
原来江是大人。我站在江滩上看了一会,感觉江确实像大人。江真长呀!它从村那头的云雾生处淌出来,像一条大绸缎似的绕过村庄,又“哗啦啦”地朝烟霞弥漫的山那边奔去,看不清它究竟是从哪里来,也不知它要到哪里去。江真宽呀!家门前的那条清溪,我一颗石子就可以甩到对岸了。可在江面前,我连甩了三颗石子,都被它挡在了很近很近的地方。“卜咚”一声,水花在浅水里溅起,岸仍在远远的水那边。江力气真大呀!溪水只载得动草叶和落花,江水却是一个大力士,水面上漂过那么多的木船、竹排、木筏,它都能挺得住,都沉不下去。
江水是彩色的。江边的浅水像镜子,水下的赤沙如红豆,点点可数。江中央被朝霞染得五颜六色,流光溢彩,那不就是雨后的彩虹卧在碧波上做梦吗?江里欢快着许多活泼的生灵,彩鳞的石斑鱼,长须的小虾公,青壳的八脚蟹,它们在水里游来挪去,玩得真开心呀!
我很想下水跟它们耍一会,又不敢。小公说,那江里有甲鱼精、红须怪,还有很多虾兵蟹将,会把娒儿拖到东海龙王那里当“煮饭囡”的。我明明是个娒,把我变成囡,那还了得?我只能站在沙滩上看。看一江碧水慢慢地被太阳染成金光闪闪。有几朵白云终于到江里洗脸来了,很快又被顺流而下的木筏子赶走。
那鱼群,红鳞彩尾的,像彩云一样在浅水里游。蓦然聚起一堆,突然散开一片,又悄悄汇成一团,倏然又四下散去,好像是故意来逗我,又怕我捉它们。江滩上一只白鸟看生气起来了,夹着翅膀一个猛子扎了下去。鱼儿们鬼极了,一下子全不见了,比贼还溜得快。那只白鸟真潇洒,它从水里浮出来,伸伸懒腰,抖抖翅膀,猛然贴着水面扑向深水处,叼起一条摇尾的小鱼飞走了。
我要是也像那只白鸟就好了。我望着滚滚东去的大江呆呆地想。
二
开始几天,我都在江滩上活动。
江滩很大。沿着小鹅卵石小道,走下一堵大鹅卵石堤坝,就到江滩了。站在中央一沙丘的高处看,柳暗花明的村庄,隐约在飞红点翠的青山脚下。堤坝下,长一片高矮不一,粗杆粗绺,曲枝圆叶的棝溪树。那片林子我不愿意去,那树还有一个土名,叫“苍蝇树”,它总是开着像苍蝇一样的花。
再出来就是开阔的滩子。滩上铺满犹如史前巨蛋般的鹅卵石,其间点缀着三三两两的,长着白茎含刺的“蒙桐骨”,疯狂的茅草丛和不知名的野花。乱石滩外,是一片银白色的沙滩。沙子细细的,赤足走在上面,脚掌心仿佛有许多小虫儿在挠痒痒,让人的心也酥成一团软绵绵的沙子。而临近水边的沙子又是赤色的。水浪一波波地涌来,想把它们洗白,但它们顽强地迎着波浪沉下去又浮上来,就是不改色,在太阳底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这是一个梦幻般的江滩,就像我缤纷的梦。我在梦里嬉戏。
我去最多的是大江转弯的地方。江湾在村口,那里除了有红树,还有一片青翠的竹林,一汀茂密的芦苇荡。
那个神奇的乐园,原来是罗一的领地。那天下午,我在堤坝上遇到了一个少年。他光着膀子赤着足,穿一条花布的长裤头,浑身黑黝黝的,只见眼睛和牙齿有点白,很像一条泥鳅。他手上提一只鱼篓,肩上背着两只长头颈长嘴的灰鸟,很是神秘。
他就是罗一,十一岁,高我一头多。他沿着堤坝朝江湾方向走去,我在后面跟着。他转过头瞪我,那两只灰鸟也盯我。我送他两粒糖儿,就看到他的白牙了。然后一只灰鸟就飞到我的肩上,我们吮着糖儿一起来到了芦苇荡。
芦苇长得又密又高,像我见过的甘蔗林,从水边一直绵延至竹林的边缘。罗一叫我在水边坐着。自个挪入芦苇丛中,不一会就撑出一条翘头的小竹排来。他捏着竹篙,尖起嘴像吹笛般“啾”地打了个口哨,我肩上的那只灰鸟就飞到竹排上去了。我想到竹排上去,他说不行,径自把竹排撑到深水里。接下来,我就看见那两只灰鸟“卜咚卟咚”地下水了,不一会又飞到竹排上。很奇怪,那灰鸟下水前脖子瘪瘪的,上水后就变成鼓鼓的,不知是被灌了水还是被吹了气。正在纳闷间,更奇怪的事来了,那灰鸟把长嘴朝天一张,翅膀一抖,嘴里就吐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来。我傻了,这是什么鸟呀?我怎么没见过?
这是神仙养的仙鸟吗?上岸后,我问罗一。
罗一“咯咯”道,什么呀,这是鹭鸶,是天生的捕鱼好手。
我说,它咋不把鱼吞到肚子里去,这么听话。
罗一瞅我一眼说,没你这么问话的,它要是把鱼吞到肚子里不出来,那还叫鹭鸶吗?你这话问得真没头脑。
被他一说,我真的就摸不着头脑了,一味地吸着鼻涕跟他来到竹林里。罗一让我背着两只鹭鸶,自个像猴子一样爬上了一棵瘦高的翠竹。爬到竹腰,他朝我吞了下舌头,又往竹顶上爬。竹子一阵摇晃,我担心他会掉下来,“啊”了一声。他咧嘴一笑,说了声“你看好啰”,就把双手抱紧竹梢。只听一阵“咔啦”响,他像流星一样捎着竹梢落下了地,翠竹弯成了一座大拱桥。倏然,罗一手一松,那翠竹又“呼”地一声弹了回去,朝我“簌簌”作响。嘿!这是多么有趣的游戏呀!罗一指着一棵小翠竹说,你爬上去试试,记住,千万要抓牢竹顶,很简单,只要不是胆小鬼,谁都会。我天生就是一个胆大鬼。我爬了上去,抓紧竹梢,两眼一闭,也是“咔啦”一阵响,我也站回了地上,竹子弯成了一座小拱桥。我仿佛是从孙悟空那学到了一门神奇的武功般喜悦,把兜里剩余的两粒糖儿送给了罗一。
从此,罗一就成为我心目中的齐天大圣,我们成了好朋友。
三
夜晚,我与罗一仰躺在水边的船头上想着各自的心事。
罗一在等红月亮的出现。
罗一是一个特殊的人,他家里只有妈妈没有爸爸。三岁那年,在一个暴雨夜,大江发大水,他爸爸去放木筏,顺着大水漂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罗一不时地向妈妈要爸爸。他妈妈说,你爸爸到海里捕鱼去了。罗一说,这么久了,他咋还不回来?他妈妈说,等天上出红月亮了,你爸爸就回来了。因而,罗一每天晚上都到江边,等红月亮出来。
我在等星星从天上落下来。
我很想快点长大。我问过阿妈,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大呀?阿妈说,等你可以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了,你就长大了。这就难了,天那么高,我咋能爬得上去呀?所以,我只好等,等哪天的星星醉了,掉下一颗来,我就把它像茧火虫一样捉回去。不过,自从认识了罗一,我就多了条心事,我希望天上能早点出红月亮。罗一太苦了,没爸爸的孩子多可怜呀!
每天晚上,总是星星出现得早。星星一出来,夜空就不寂寞了。先是一颗,接着就是一颗一颗又一颗,很快就是一串串,一群群,密密麻麻地布满天。月亮可能是一个东楼小姐,她每天总是在东山尖上慢慢地爬上来,羞羞涩涩的跚跚来迟。有时披着彩云的裙子,朦朦胧胧的。有时露半个脸,有时才显点点的牙,很少见到她把整张脸都显露出来的。我们等了好多夜,不见月亮红过,也不见有星星落下来,我就跟弟弟说了心事。别看弟弟小我两岁,他可比我聪明多了,我阿妈都叫他“鬼头刀”。他蹩着眉头想了一个下午,对我说,晚上我跟你们去,保证让你们看到红月亮,逮到小星星。
我们一大早就来到江边。为了表示对弟弟的感谢,我还从店里顺了一把枇杷梗给他。星星出来了,月亮出来了。星星没有落下来,全部吊在天空朝我眨眼。月亮还是白白的,除了她的边缘好像有一圈浅淡的黄晕,根本就没红。我就骂弟弟是骗子。
“嘿!有了!”弟弟突然叫起来。
我们抬起头朝天看,没有呀,在哪呐?
“你们朝水里看。”弟弟说。
水里有月亮,有星星。
“我先把红月亮变出来。”弟弟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瓶红墨水,“咚咚咚”地往江上染。江水似乎红了一下,但马上就消失了,月亮伏在水中还是像雪一样的白。
“我把星星捞上来。”弟弟跳进浅水里,把头贴在水面,掬一捧,又捧一抔,捞上的全是水珠,就是捞不上星星。弟弟很奇怪,星星明明就在水底,水底的星星也没有逃走,怎么就是没法子对付呢?他急得哭了起来。
我说:“别哭别哭了,星星都被你捞出眼泪来了。”我想,八成是这些星星也像弟弟一样调皮,在天上闯祸了,才会躲到这水底中,我们还去捉它,它肯定会伤心的。
罗一说:“这些法子,我老早就试过了,没用的,这水中的月亮用红漆都染不红。”
我说:“她什么时候才会红呀?”
罗一说:“等我长到十八岁,她就红了。”
我问为什么?
罗一说:“这月亮就是一个囡儿,与我同年的,等到十八岁,她出嫁了脸才会红。”
四
佩着夕阳,坐着竹排,漂在半江瑟瑟半江红里,看鹭鸶跳水,捕鱼叼虾,这是一幅多么让人向往的图画呀!
我终日缠着罗一要到水上去。罗一说,你会游水吗?我嚅嚅道,会点。他说,你游几步给我看看。我到浅水“卜咚”了一阵子。罗一说,你那叫狗狗趴沙,游水要像我这样游。他边说边给我示范。一个猛子下去,人不见了,过了好一会,脑袋在老远老远的地方露出。接着,他竟然举起双手,立起半截身子,从江里好像一朵云,飘了回来。他是浪里白条吗?他是一条老虎鱼吗?我羡慕死了。
我说,你游泳的本领这么好,是咋练成的?
他说,你天天泡在水里,就会了。
于是,连续几天,我都跟着他到江湾去。他去捕鱼,我学游泳。我先学在水中憋气,捏着鼻子,把头潜入水中反来复去的憋。接下去,就像青蛙一样学划臂蹬腿。过了一个星期,我的身子就能浮在水面沉不下去了。但是,罗一仍然不让我上排,我只好天天坐在芦苇边看他等他。
那片芦苇荡,栖息着许多水鸟。“呱呱”叫的水鸭子和白鹭我是认识的。其他的我问罗一,他也说不知道。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罗一就把竹排撑回芦苇深处。开始,芦苇荡静悄悄的。当罗一的竹排漂进去的时候,静寂的芦苇荡里就热闹起来了,许多水鸟突然就“呼啦啦”地从芦苇丛中飞出,在罗一的头顶上盘旋飞翔,还“嘎嘎”地叫。有一次,我看到苇丛中有几窝鸟蛋,想捉回煮着吃。罗一说,不行不行,这些水鸟都是我的朋友,你把它们吃了,它们的爸爸妈妈会伤心的。
快乐的时光过得很快,半个月后,小公要把我们带回老家了。分别的前一天下午,我向小公要了一个月饼,送给我的大英雄罗一。罗一很高兴。听说我明天就走了,他很难过。他终于带我上竹排了。
哈哈,我的心愿终于满足了。我坐在竹排中央,肩上歇着一只鹭鸶。罗一的竹篙一弓,竹排就悠悠地荡向江湾深处。我看见有许多鱼儿在身边游过,有许多云朵在水中飘过,还有许多树木在水下摇曳。我被这美妙的景象深深地陶醉了。
蓦地,仿佛是恶梦中的情景出现在我的眼帘。水里滚来了一团团浓浓的乌云,江湾上狂风骤起。“坐定别慌!”罗一朝我喊道。我赶忙把身子缩成一团,趴在竹排上。平镜般的水面上起波浪了。我想不到,向来很乖的江湾竟会说变就变,反脸不认人了,变得异常狰狞可怕。一阵狂风刮来,水面上“轰”地隆起了一座山峰,竹排一倾,我掉了下去。水深水浅不一样,有无风浪更是不一样。我憋了一口气,一张嘴,一股江水就灌进了我的口中。我想,我会牺牲了。只是我没有去炸过敌人的碉堡,牺牲得很没意思,我会被东海龙王招去当“煮饭囡”了。但是,我非常勇敢,在波浪里又憋住了一口气。就在我马上快憋不住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
我从风浪里逃生了。罗一把我拖上了岸,仰天躺在沙滩上喘着粗气。不一会,倾盘大雨就狂泻了下来。小竹排被江水漂走了,鱼篓也不知掉在了哪里。
我们从沙滩上站起来,相视而笑,居然没有哭。我们肩上各背着一只鹭鸶,迎着风雨,搀扶着朝村庄走去。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心中也拥有了一条大江,似乎已摘到了星星,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