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祝贺你(小说)
一
我接到了学生的通知,要我作为高中老师的代表参加“八七届”学生的聚会。“通知”约定,大家在城东广场的标志石前集合,统一乘车到一个著名景区参加“联谊会”。
分别三十年后的第一次聚会,我给学生们送点什么呢?我翻出了早年写的一本书,幸好还有几十本,就每人送一本吧。当年的一班班长鹏是本次联谊会的组织者之一,他开车来接我,我就把书装到鹏的车上。
标志石前已经有十几个男女同学等候在那里,三三两两地叙着别情。见我从车上下来,纷纷来到面前问候。学生们都能叫出我的姓来,而我却不能全部叫出他们的姓名。好在有鹏在一旁一一介绍,我才不致于太尴尬。
一个贵夫人打扮的女人来到面前,羞怯地伸出手,叫了声“老师”,声音有点发颤,脸上的表情也怪怪的。我一时叫不出名字,只听鹏介绍道:“这是霞,当年我们班的校花,您忘了,还是《山花》周刊小说版的编辑呢。”我“哦”了一声,礼节性地问了声“你好”,便把手伸向下一位。
霞低下头,快步离开了,我却怔在那里。
二
霞这个名字我太熟悉了。三十年来,那副犹红似白的青春的面孔、那朵常灿烂于春风中的“人面桃花”经常在我的梦中出现。然而今天见了面却不认得了――那是一张长期涂脂抹粉、躲在屋里不见阳光时间太长而略显血色不足的脸庞。蓝色的眼黛配上黑色的描眉把一双眼窝衬托得高深莫测,筒鞋肉袜,皮裤短裙,蜚翠手镯,黄金耳坠,彰显着主人的雍容华贵――岁月这个无情的怪物,你怎么把一个清纯的少女变成了俗气的贵妇?
三十五岁那年,我被调到高中接任高一两班的语文课。当时,我已结婚生子,离校五十公里的农村,有个贤惠而美丽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女儿。从学校到农村的家隔着一道大岭,我平均两周回一次家。
鹏和霞都在高一一班,而且都是语文程度较好的学生。为了锻炼学生的写作能力,我组织两班学生中写作能力较强的几个办了个《山花》周刊。鹏是总编辑,我只作为顾问,霞是小说版的编辑。这样,周刋的几个编辑与我接触的就多一些。我们在一起探讨周刊的栏目、版面设置,一起讨论文章的结构布局,一起褒贬开头、结尾与过渡技巧……
与少男少女在一起,我也好像又年轻了许多,每天浑身都有用不完的劲儿。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备好了明天的教学内容,又浏览了一遍《山花》的样稿,已经是十点钟了。我习惯地用灰埋住了火盆里的烧炭保存火种,然后走到门口准备关门睡觉。
这时,霞突然掀开棉门帘差一点与我撞个满怀。
“这么晚了,你?”我退后一步问道。
“老师,这么早你就准备睡觉?”霞脸上漾溢着红晕,反问我。
“是啊,熄灯钟马上就要敲响了,还早么?你不是赶快回寝室休息,跑到这里做什么?明天再来吧。”我下了逐客令。
“你看你,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跑来了,你却撵俺走,叫人多伤心!”
听霞这样说,我很诧异:“一个学生到老师这里来还需要鼓勇气吗?你又不是没有往这里来过。”
“我晚上来过吗?”霞歪着头调皮地问。
“那倒没有。”
“你也不问问这么晚了,来找老师是不是有要紧事!”
我这才想起,这个十七岁的少女也许真有什么事情要说呢。于是就说:“坐吧,有啥事就快说,我的生物钟已经提醒我该休息了。”
见她坐到火盆边的椅子上,我也坐到床沿上,等着霞说她的“要紧事”。
三
“贤是个坏蛋!”霞忿忿地说,说这话时脸憋得通红。
贤是学校的外语老师,兼着霞的班主任。
“怎么,他欺负你了?”我觉得不可理解,对于女学生,被男老师欺负无非是“性侵”之类。但贤结婚不到一年,而且他的爱人也在这个学校,于情于理贤都不应该做出“性侵学生”那样的事。想到这里,我摇摇头,表示不太相信。
“你不信?不是所有当老师的都是你这样的正人君子!”
“是吗?能不能跟我说说他是怎么欺负你的?哦,如果不方便说就不要说了。”
“那天上晚自习,贤与平常一样到教室巡察。他走到我前面时轻声说:下了自习到我办公室去一下,跟你说说英语作业。你知道,我的外语成绩一直上不去。于是就信以为真。下了自习就直接去了他的住室。谁知道,他一直在装模作样地批改作业。我能看出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不是你叫我来的吗?为什么不理不睬。我突然想起贤的妻子玲到外地学习快一星期了。这个贤先生是不是欲对我图谋不规?想到这里我说:如果你没有空,我明天再来补课。说着转身就要离开。谁知已经晚了,只见他突然起身,抢先一步关了房门。然后一把将我抱起,还用右手捂住我的嘴巴,低沉地吼道:别叫,敢叫没有好果子吃。我极力挣扎,怎抵得过那人高马大的贤,终于被他抱到床上。一阵无用的挣扎之后,他粗暴地夺去了我的童贞!”
霞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这里,几乎没有了声音。她那黯然伤神梨花带雨的模样,我心里一阵心痛,愤怒之极。不仅脱口而出:“这个混蛋!人面兽心,枉为人师!”
霞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像一个受伤的小鸟扑到我的怀里。我坐在床边猝不及防,只好任她伏在我的肩膀上抽泣。
四
“老师哥,你会看不起我吗?”等缓过劲来,霞站起来回到原来的椅子上,两眼水汪汪地问我。
“傻丫头,说哪里话?我只能看不起我那个禽兽不如的同事,怎么能看不起你这个受害人呢?”
“可是,我己经失去了童贞!童贞,对于女人来说是个多么重要的东西。特别是在重视传统的中国农村。”
“小小年纪,怎么有这种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令我奇怪的是,你为什么把这件事告诉我?”
“您很奇怪吗?”
“是。一般的情况下,女孩子遇到这种情况有两种选择:一是为了自己的名声,独自吞下苦果,一直隐忍下去;二是立即到派出所报案,任凭张扬出去也要将歹徒绳之以法。但你没有选择这其中的任何一条,却跑来告诉我这个几乎是毫不相干的人。仅仅由于我是你的老师吗?”
“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似曾相识?对,就是‘似曾相识’的感觉。后来,你给我们上课,教我们办刋。我越来越佩服你的学识,更加敬慕你的为人。”
“打住,我怎么听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你夸人也夸得太露骨,太夸张了吧?说佩服我的学识还说得过去,毕竟我是你的老师么。在没有见过名师的中学生眼中,觉得老师知识渊博这很正常。不过这只是人生经历中的阶段性认识。当你再往上走,上了大学,你就不会认为我这个中学教师知识渊博了。但是,你还说敬慕我的为人。这就有拍马溜须之嫌。你我未曾共事,如何了解我的为人?我说霞同学,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的就是胡乱吹捧人。所谓‘善言者不诚’也。”
“老师,你有这种看法可以理解。但是你忽视了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一个高中生的洞察和分析能力。”霞把“高中生”三个字加重了语气。看来,她对自己的高中程度很自信。
“那就愿听学生赐教了。”为了缓和气氛,解除主话题的压抑,我以京腔道白的腔调说道。
霞被逗笑了,我又看到了她脸上那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们在一起探讨办刋,一起分析来稿。言谈之间你曾流露出了自已的人生观。单就教我们办‘山花’周刋一事,我就看出了你的为人:你不仅对学生们在校的学习负责,还对我们走向社会的工作、生活能力负责。所以我得出结论,我的老师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你在课堂上除了教课,还教给我们不少做人的道理。另外,从学校老师们对你的评论来看,你也是个善良的人、勤奋的人、是个以自身行动实践你所讲的人生道理的言行一致的人。老师,这还不足以让人敬慕吗?”
“霞同学,你真能辩解,几乎说服了老师。现在很得意吧?”
“老师啊,象我当前的处境如何得意起来。不过既然我的理由成立,我就可以继续向您解释,我为什么把个人隐私向老师诉说的原因。基于对老师人品、才貌、学识的了解,我早已把你当成了亲人:不是哥哥胜似哥哥,不是姐妹胜似姐妹,不是父亲胜似父亲!在思想深处有了如此亲密的感觉,我对你还有不能说的事情吗?”
“噢,原来如此!那么,从我这里希望得到什么帮助呢?”看着霞的满脸真诚,我诚意地说。
“第一,有个人说出来就轻快多了。尤其是能在这里不必设防地说出来。第二,希望得到指点,我该怎么办?”
“由于女孩子与男孩子生理的区别,现在还难以判断贤的行为会给你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如果四十天后你的身体没有异常反映,那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忘掉这一幕,只要注意今后不再单独与贤相处就可以了。学校这个地方,只要你自己提高警惕,色狼就没有机会。如果不幸四十天后有了反应,那就第一时间处理掉。别给以后留下后遗症!”
“嗯”霞凝重地点点头。“其实,在来你这里之前我就想到了退学。”
“什么?退学?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这件事情,贤不会张扬出去,我也会守口如瓶。你只要不说,就没人知道。还象往常一样,该学习学习,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调整好心态,不能在同学们面前表现出心事。让时间慢慢冲刷记忆,过好无忧无虑少女时代的每一天!”
霞的眼睛里又溢满了泪水:“我真希望夺去我第一次的不是贤而是你!”
“什么,你怎么有这种想法?”听到霞那声音不大的喃喃话语,我像被针刺了一下地站了起来,“不早了,赶快回寝室睡觉!”我一边严厉地说,一边掀开门帘让她出去。
“火还不灭呢,你就赶我!”霞指着火盆里的炭火说,“咱等火灭再睡吧?”她那天真的央求和微微的笑容把我的心快暖化了,浑身开始燥热起来。我立刻意识到继续下去的危险。我坚决地摆一下头,果断地说:
“不行。”
然后斩钉截铁地拉她起来推出门去……
五
把霞推出门去之后,我却久久不能入睡,我毕竟也是个真男人!
深更半夜,一男一女独处一室,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而且已经明显表示要主动投怀送抱,我却把人一把推出门外!这是不是有点违拗人性?对我这个已婚男人情何以忍!然而,我的恐惧与不安也就在这“已婚”上。
我曾见到过不少畸形的师生恋,但其结局不是给当事者置于不尴不尬的境地,就是给社会造成了极大的不稳定因素。我不想把娇妻变成仇敌,我不想把儿女推给毫无血缘的继父,我更不想破坏当前和谐的个人社会关系!
我想起了可怜的表嫂。由于表哥与他的学生相恋,经过一段艰难而混乱的“拉锯”,小三终于成功入主正室。表嫂带着三岁的女儿再嫁后,忍受不了丈夫对于女儿的虐待而精神失常。连表哥每谈及此也黯然伤神;还有我曾经的同事马先生,他与发妻离婚之后娶了小他十八岁的漂亮学生,五岁的儿子还和他一起生活,原本温柔的学生妻子对这个聪明伶俐的儿子一点也不关心。甚至两面三刀,儿子常常吃不饱饭不说,他不在跟前时还常对儿子拳脚相加。马先生当然心疼儿子,于是这对老夫少妻便经常发生战争,搅得四邻都不得安生!老丈人家的人们再也没有了对马先生的尊敬,新丈人家的成员见了他也侧目而视,弄得曾经颇有名望的马先生里外不是人。
想想刚才还真有点后怕。面对少女的倾诉,面对年轻的诱惑,面对女人的眼泪,我几乎达到了自我克制的极限。心跳加速,热血上涌,口干舌燥,连那男士的羞处都有了反应。近在咫尺的异性,只须一个动作便可共同享受人类特有的幸福!是的,太可怕了!
如果那样做了,我将被置于两难的境地。对新人负责就要对旧情背义!温柔贤惠的妻子将何以处,?聪明乖巧的女儿将何以处?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寒颤。
这天夜里,我为自己订下了以后与霞交往的原则:不卑不亢,若即若离。师生之交,不越雷池。除了教学尽量少见面,坚决杜绝晚上与之单独相处。
既然已经作出决定,也便安然进入了梦乡,谁承想这姑娘又来梦中搅我:在一个山花烂漫的地方,我拿着相机,霞趴在草丛中,敝开的衣领下露出隐约的酥胸。我拍照,她嬉闹,我采来野花插到她的头上……霞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她一直跑到悬崖边上,竟然噗通跳了下去,仰视着我发出诡异的笑。我一楞停在崖边,悬崖勒马的同时失声叫了出来:别害我,啊――
一梦醒来,身上冒出一层冷汗……
六
又一个周末到了。该是我回家与妻儿相聚的时候。
周六中午,我匆匆吃了碗面便坐上了开往我家的城乡班车。我与妻子之间是透明的,几乎无话不谈。霞的遭遇也理所当然进入了我们的夫妻夜话。
妻子听了我的述说,凄然地说:这是个不幸的女孩。然后她折起身俯视着我的眼睛:希望我的男人记牢自己“为师者”的身份,不要趁火打劫去占姑娘的便宜。
我也直视着她的眼睛,由于心地坦荡,目光并无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