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一个漂亮的情人，我很喜欢她，那就是我的妻子。检点走过的岁月，最得意的事情就是讨了个好老婆。
　　 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已经是大龄青年，耐不住青春的冲动，开始四处撒网，到处捞鱼。一个小女孩对我挺有好感，不知道怎么表达，就用头往怀里猛拱，长长的指甲挠得我手背上全是血道子。直到结婚之后，褪去羞涩，她才揪我的耳朵：“当时你那样，哼，不像话！”才知道她当时就在旁边，才觉得自己确实不像话。
　　 当时真没有注意到她，以为她也不会注意到我。我们那儿男人太多，而我又是个粗线条，沉闷无趣的人，见到漂亮女人本能的敬而远之，觉得容貌是枷锁，让她们很难有正常的思维。至于一个女人又高挑又漂亮又温柔，我就更没有思想准备了。
　　 然而这件事她只提过一次，也不是要责备什么，就是无意中说出来。从那以后自己反倒警醒，遇见顺眼的，或者性格痴缠的女人尽量躲着，怕辜负了那份信任。
　　 妻子个子比我高，学历比我高，许多人背地里第一句话都问我，你小子咋把人家骗到手的。虽然屡次被问起，还真不知道从何说起。世界上固然有生拉硬拽，捆绑到一起的夫妻，可是真正的有缘人应该是坦然的两情相悦、水到渠成才对。梁山伯何曾给祝英台送过钻戒？织女何曾嫌弃过牛郎？所谓的缘分，也许根本不像他们说的那样玄而又玄；而爱情的开始，应该是天底下最微妙的时刻，最甜美的回忆，最动人的瞬间。
　　 那是个明媚春天的下午，偶然的机会让我们在一起聊了起来。见了女孩子一向木讷的我忽然之间有如神助：“俺们那里有个人信基督，不是从这几年开始，而是从解放前他老爷子那里传承下来的，算是国内基督徒的先驱。受父亲影响，穿衣服从小就西化，夏天光膀子穿西装，冬天冷，腰里扎草绳子，还是西装。那时候他也得有六七十岁了，不论春夏秋冬都在村头马路上溜达，锃明瓦亮的光头像发射塔，估计是一直在给基督发信号；在中原，老董催促当地一个老头抓紧干活：“伙计，好好干，干完活请你喝酒！”老头问：“喝啥酒啊？”老董说：“喝茅台！”老头嘴一撇：“俺们村子里就产茅台，旁边还有个五粮液村呢！”后来这个村还真上了电视台，请专家一鉴别，结果跟真酒成分一模一样，主持人介绍了，这叫真假货；而老韩买了盒金芒果烟，那烟杠的，抽一颗嘬得腮帮子疼，坐在那里喘半天能才缓过劲来，那叫假假货！
　　 聊起来才知道自己已经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识过那么多人。而她一直在笑，我看见她的脸型很好看，眼神很温柔，性格也不张扬。
　　 那天下午，长着翅膀拿着弓箭的天使一定早就做好了准备，等待我们心灵接触的一霎那。而这一霎那，就是以后幸福快乐的起点。身边有好些人，头发白了，不好好享受年龄带来的安详，细细品味收获的味道，却总是长吁短叹。人世间固然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可是造物主肯定曾经把美好塞进过他的怀里，只不过他再也看不到，记不起，也就不会再感激。
　　 拜访她香闺的时候，都尽量跟在她后边，尽量坐着，尽量避免一切比较身高的机会。以至我们不肯分开之后她才恍然大悟：“你还不如我高啊！”我得意地笑，其实她不可能觉察不出来，只不过不想那么着急印证罢了！
　　 山西的冬天非常冷，我们租的房子是三十年前的老建筑，房门关不紧，窗子透风撒气，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就难熬了。妻子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我晚上给她捂手捂脚，左肩膀露在被子外面，春天来到的时候，已经有了肩周炎的迹象。不过我没告诉过她。记得牵手之后就说过，我愿意做一个合格的勤务兵，一辈子照顾她，听她的话，现在只是尽了自己的职责而已，哪好意思声张。
　　 当然，也有嘴唇碰牙齿的时候，在威海的那年冬天，我去单身宿舍和几个同事一起吃火锅，门外冰雪未霁，北风啸叫；屋里暖意融融、推杯换盏。开始时候狼吞虎咽，等到吃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始咂摸味道，老谭大叫，不大对劲啊，涮羊肉的铝盆以前是干啥的？主人老老实实地回答：“洗脚盆！”
　　 回家之后等我刷牙够十遍，口香糖够两板，妻子才肯面对面跟我说话。
　　 家乡有首童谣叫做：“长尾巴郎，尾巴长，找了媳妇忘了娘！”家乡人把喜鹊叫做长尾巴郎子，说男人有些做法像这种鸟一样值得考究。对大部分男人来说还是比较贴切的，更何况我偌大年纪找了个如花似玉的娘子。她想吃大虾，隔三差五的买；想打牌，四处找人凑对子。想出去走走，赶快看天气预报，赶紧准备行囊。我猜老爹老妈肯定对我也比较失望，只不过那时候眼里只剩下一个人，都忘了注意周围的情况了。我开玩笑：“以后咱儿子要光顾着去给丈母娘干活，把咱老两口抛在一边，到时候你可别生气！谁让他爹当初就只会疼老婆！”
　　 她手指头戳我的额头：“拐弯抹角夸自己，不害臊！”
　　 平常我还算是个比较节俭的人，超市的咸菜品种繁多，有的两块，有的三块，还有五块六块的，转悠半天，买一块五的。主要是觉得自己还是本分一点好。可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谁又能吝啬？去桂林、游海南、爬嵩山、诣孔府，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去当地名胜游览一番是不变的行程；在孟子的故里邹县，麻辣烫吃的不亦乐乎；在德州，驰名全国的扒鸡肉嫩味纯；蒙古包里，是大碗酒、大块肉，南海的海边，精致的蟹黄包只不过跟核桃差不多大……
　　 “暗云迷鸟路，野水近亭台。雾起僧门闭，风轻莲欲开。”在五台山，我们住在茅棚山庄，山庄下面是五郎庙。夜晚的山中云缠雾绕，五郎殿内佛灯明灭，山道两边树木的枝叶互相伸展，已经搭接在一起。溪水看不到，却能听见哗哗的水声时而在耳边，时而在身侧，时而在脚下，偶尔夜鸟振翅远翔，更显出山林的寂静。佛教的无限禅机与山，与林，与一草一木，完美糅合在一起；佛法的宏大、神秘，与夜晚的深沉、广阔相得益彰。
　　 “贺兰减玉色，清寒瘦成春。地气明疏柳，苍鹰入霭云。”西北总是另一番风光，宁夏春迟、夏短、秋凉、冬长，因为草木难绿，所以早春的气息总是轻浅、纤细，需要用心才能把握的到。晴朗无风的时候，纯净的天空像蓝宝石一样散发着柔和的光，那是内地人难以想象的美丽，而云彩总是依恋着贺兰山，仪态万方，绚丽多彩，又充满柔情。造化的鬼斧神工，令人叹为观止。
　　 “南窗临青山，如在青山里。晨晖斑鸠鸣，暮色鹧鸪起。风吹野草香，依垣攀荆杞。蝴蝶上窗台，绿蛾飞又止。朝看青山新，晚看青山喜。不为泉水长，不为山花紫。绿柳深深垂，陶潜今归矣！”这便是淮南了。山不高，泉不竭，夏天一到，数不清的鸟儿在树丛、荆杞之间雀跃，各式各样的蝴蝶在花丛间飞舞，牛羊成群，豆菽间作，便有了世外桃源的味道。
　　 （二）
　　 我们没有举行婚礼，照完结婚照，买个戒指，就算礼成了。我是个简单的人，不喜欢俗文褥节，加上立刻要去广东，岳母说，那就旅游结婚吧，咱也不搞那些劳什子仪式了。
　　 妻子也赞同，她是个心思单纯、容易快乐的人，一个笑话讲过几遍还肯笑，一个谜语再简单不过，也肯一猜再猜，这反倒成了我们私有的乐趣；结婚戒指两万多块钱，自己戴几次就不肯拿出来，怕把上面镶的钻石碰掉；还有手表，也放在家里；还有首饰……有时候刚摆出大手大脚、无端浪费的样子，她就先心疼了。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还习惯了我对权势的木讷，对名利的呆板，对书本的痴迷，习惯我的不名一文……
　　 妻子是独生女，在家过的基本上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那年通过铁路寄电视，竟没有进行任何保护、固定。等我去取的时候，只剩下一堆零件；河南新乡，每个宿舍门口都有一小片空地，媳妇也学人家种瓜弄菜，不曾想，别人家的西红柿都挂果了，我们家西红柿的叶子还没舒展开；别人的生菜都吃了两茬，我们这个还没有手指头长；西瓜秧更不争气，一直是生命垂危、奄奄一息的样子，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不过，妻子越来越有贤妻良母的样子。因为她一直在朝这个目标努力。
　　 算起来我也是工程管理人员，虽然天天在施工现场，但体力劳动强度并不大。然而妻子坚持给我洗衣服。冬天水凉，虽然戴着胶皮手套，还是冻得手通红，我要自己来，她却不愿意，嫌我洗得不干净。我知道她其实是心疼我，远胜过言语的表达。
　　 我们结婚两年后才开始正式自己做饭，以前在家有父母，在工地依赖着食堂，妻子又不爱出门，于是别人便看见我在忙里忙外，便开始有人说些闲话。妻子有些着恼。我搂着她劝慰：“别理他们，咱又不是过日子给别人看的。”然而妻子还是开始了正式的主妇生活。柴米油盐、锅碗瓢勺、买菜、择菜、洗菜、炒菜，而且要调剂口味，变换花样，考虑营养，开拓创新。虽然千家万户都是这样度过这样一个个晨昏朝夕，虽然看起来平平常常，却是一项非常了不起的工程。我对吃穿一向要求不高，看她这么忙碌，又心疼又觉得浪费时间。没想到饭菜上台阶之后，她又开始野心勃勃的和面、弄馅，然后包水饺，煮馄饨……当一个人愿把生命的时光都交给你的时候，你一定要珍惜她，因为无尽的爱意都揉进去了。
　　 前一阵子，连续值了一个多月的夜班，忽然又转白班，接着又转夜班，生物钟是彻底紊乱了，晚上不清醒，白天迷迷糊糊。快到中午了，我还躺在床上。这会儿妻子正在厨房忙碌。这是工地上的房子，总共十来个平方的地方还分割出了厨房、厕所，所以厨房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妻子正在切萝卜，再一会儿就要跟排骨炖在一起，成为中午的主餐。香味飘过来了，轻轻的钻进鼻子里。可以感觉出妻子很高兴，因为不爱唱歌的她间或哼上几句歌词。我一下子睡意全无，啊，这不正是我多少年来一直想要的生活吗？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一种属于心灵的安宁。
　　 小时候看多了传奇故事，再加上性格使然，总想着浪迹天涯海角。当初非要选择一个流动单位，就是这种心思在作祟。然而，天涯海角之后，对家的眷恋开始占据上风，而且年龄越长越发炽热。如今，它不就在眼前吗？来得那么坦然，那么了无痕迹。虽然歌声不能抓住，快乐没法储存，可一样会长久占据我的心田，充盈我的肺腑。
　　 从山东济南到广西来宾超过五千里地，几乎要横穿半个中国。深秋或者初冬季节坐火车往来，便能感觉祖国的阔大。广西永远是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样子，山青水蓝、桂树芭蕉，偶然牧童樵夫从山间或者水边走出来，再戴一顶斗笠，腰间挂一壶老酒，便是最优美的画卷；湖南湖北依然是绿，只是已经有了黯淡的迹象，但是水泽陂塘随处可见，成群的鸭子，停在枝头的鸟儿，孤零零立在水边山脚的白楼红瓦，一派江南气象；而一旦进入了河南境内，立刻转换成另一种气象，萧索、沉寂、旷野、清冷，天地进入另一转轮回，冬天来临，整个北方都进入冬的蛰藏……
　　 那时候不论从南到北还是从北到南，坐火车经过长江都是在深夜时分。而那时候我总是醒着，就为了隔着窗户看在暗夜里泛着白光的长江。渔火船灯，波起浪涌，不眠的旅人仿佛能听到外边的水声。
　　 她多半睡在我对面的床铺上，梦中的她嘴角是浅浅的笑纹。长江万古，人世沧桑。而眼前这个人，却不论人生浮沉，不论境遇顺逆，都跟我在一起。我常想，这世界真是奇妙，造出无数的男男女女，造出无数的因缘是非，也造出我们这两个人，世界越阔大，人便越孤独，社会越文明，人便越疏离，于是这两颗心贴得越紧，对爱情、对婚姻就越虔诚。
　　 《圣经》上说，上帝拆了男人的一根肋骨做成他的女人，我觉得说得一点都不错，因为这个女人就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连灵魂也融合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