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一条长龙舞山川(散文)
我国地域辽阔,民族众多,每个地区都有独具特色的乡间民风。有些民风的形成是与其民族的特质息息相关,也有些民风的形成,却与当地的生产劳动相结合而产生的。就比如说我们这里的植树造林,先前是国家号召,政府动员,在每年的春季到来之际,就会有相当数量的人员上山造林。身在林区,树木关乎着人们的日常生活,久而久之,人们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只要听到大广播喇叭通知,人们就会拎着饭盒,扛着镐头,自动自觉地前来。
林区的春季植树往往是一年一度的乡间盛景。林场的职工自不必说,是当然的主力军,而来自于职工家属和周边乡民,却是不可或缺的生力军。每当植树的季节到来,全乡的男女老少都行动起来。男人们早早就让自家的老娘们给撵上山,老娘们也不闲着,前后邻居喊一声,本来不想去的,经过这么一撺拢,也都出了家门。大家伙在一起搭个伴儿,嘻嘻哈哈就是一天,不见得有多么累。
林场会把青壮年的乡民编成一组,家庭妇女编成一组,不同的林地派出不同的队伍。男人们一般会分派五百棵树苗为一天的定额,女人们会分派三百棵树苗为一天的定额,不图你的数量,就图你的质量,不用快,慢慢干一上午也能干完。中午吃饭时,就是个大聚餐。你家的咸鸭蛋,我家的摊黄菜,都凑在一起。男人们还能喝点儿小酒,唱两句浪漫小曲,这时候,大家都会觉得真不错。这样的出工来的值,明天一定还来。为了中午这顿饭,有人就开始筹划明天要带什么好吃的了。就这样,一年一度的植树活动就搞起来了,年复一年也成了山里人的一种习惯,这种习惯也就成为自然。山里人会伐木也不是生来就会,也是一天天去山里捡烧柴练就出来的。山里人会植树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在山区里生活,这是必须要掌握的技能,就如同穿衣吃饭那样普通,这样的习惯也慢慢地演化成为乡间的民风。在房前屋后,田边地头栽些快杨。山坡地有些贫瘠,干脆就退耕还林,去林场的苗圃买些树苗,不用请别人,自己忙活两天,就可以栽上。
山里的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接触到这些东西。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就被母亲哄着去和哥哥上山捞柴禾了。母亲把一块玉米面的大饼子,放到炭火上燎烤,结了一层厚厚的硬嘎巴,嚼一口可真香啊!我舍不得吃,把它揣在怀里。冬天的山林可真冷啊!我却觉得心里暖乎乎的。学校在这方面也做得非常到位,经常安排学生去田间或者山里参加劳动。每年冬天来临,各个班级里的取暖用柴,都是自己去解决的,让我们去弄柴禾,简直就是轻车熟路,信手拈来。把我们拉到山野里去植树,别看没干过,就凭着自信,也不觉得怎样。用镐头搂开厚厚的树叶子,一镐头下去,暄腾腾的腐殖土就绽开一道缝,把树苗塞进去,踩一踩,就完事。植树的技术员来了,他的一套技术语言绕得脑子都晕,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规章制度呢。疯孩子再疯,到这里了也得板正起来,这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按规矩办事。加入了正规的团体,是有制度约束的,不能胡来。
我刚刚从学校毕业,就加入了林场的知青队。这里的人岁数都不大,而且都是林场职工的子女。把这些猴崽子们都收拢到一起,也是别有用意的。给找个正经营生做,免得天天惹是生非,还可以把一身的力气找个地方发泄,一举两得。在知青队里锻炼几年,到了合适的年龄,林场就会统一招工,进入正式工人的编制。只是这时候,猴崽子们还很顽劣,上蹿下跳不服教化。
我记得刚刚参加知青队的第一项活计,就是去植树。那时林场唯一的通勤车,是一辆老解放,因为车尾号是“208”,我们没人去叫它的品牌,都亲切地叫它“208”。第一天出勤都觉得很新鲜,我们与职工们混在一起,满满登登的一车,在一片欢呼声里出发了。这情形哪里是去植树,分明是去开联欢会。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车上的人都异常兴奋,就好像前边有什么欢乐的事情在等着我们似的。路上不时有人走动着,就有那么一张贱嘴和人家打招呼,在没屁格楞嗓子玩。路人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一脸懵懂的傻样,让车上的人哄堂大笑。正向前行进时,迎面来了一辆大客车,里面都是满满的乘客。我们车上的人来了兴致,在与大客车交汇的瞬间,爆发出一阵哄笑。我说不清那时是什么心态,我觉得我是被动地参与了这股人浪,他们哄起的时候,我也随着这股浪潮哄起,落下时,却数我摔的最惨。我感觉自己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接着,便有人看见大客车的反光镜被打碎了。后来才知道,我在不经意间伸出的手,把反光镜碰掉到地上,摔了个稀碎。
车上的人一下子消停了,都鸦雀无声地回头看。远远地看见大客车在试图倒转过来,怎奈公路有些窄,试了几次无果,便又向前开去。我们的车停了一会儿,也没打算返回,还忙着上山植树,没有时间闲扯这些,我们也走了。车上的人都在猜测是谁干的,刚才的一瞬间,许多人都举手了,密密麻麻的像一片小树林子,不知道是谁干的。他们在猜测的时候,就我一个人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说什么,我也不言语,只是低着头听。
到达了目的地,我们植树的地点最近,就先下车了。技术员没有上来,还得等他一会儿。这时林场的吉普车到了,下来的人是林场的赵书记。他板着面孔,两眼在人群里冷冰冰地横扫着,让我觉得如探照灯般雪亮,扫过我的时候,不免心惊肉跳。他问我们,是谁把大客车的镜子给打了?还治不了你们了!本来是派出所要来,让我给压下了。这个人不站出来,他们还会上来。另外,大客车司机要求严肃处理,他拉着客人不便在林场等候,下午都下班了,去林场大院集合,他来辨认。看你还能躲到什么时候!到时候,你们的亲娘老子来了,也不行!他又问了两遍,见这些人还是很坚挺,是死硬到底的样子。他想想也许那个人在职工人群里,也不好说。忙又上车,向上面进发。
我心里乱极了,如果派出所来了,我肯定会像一滩烂泥一样,稀溜拿不上手了。我这时候还比较挺实,只是能挺实多长时间的问题。还是招了吧,我鼓足勇气,向知青队的领队说明了情况。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天亮的有些晃眼。怎么会是你呢?所有人都这么问。领队说的更绝,能做这件事的人轮也轮不到你呀!他的这句话,让有些人就不服,这样的事情有轮的吗?
一会儿林场的吉普车下来,我们把它拦住。赵书记从车上下来,领队揽着我的肩头,把我送到了他的面前。赵书记绝对没有想到是我,知青队里有两个调皮捣蛋的家伙,他一直就认准是他们所为。事情有些意想不到,让赵书记的语气有了很大的转变。他立即就在现场做了精确的判断。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如果不是你们几个调皮捣蛋的瞎起哄,就是借他一个胆儿都不敢去砸人家的镜子。他分析的头头是道,都分析到我的心里去了。我眼含着热泪,差一点就哭了。他拍拍我的肩头,没有再说什么,就上车走了。
我们的植树地点在一个山坡上,这里有个地段非常不好干,生长着一种叫“羊胡草”的野草。这种草的叶子细长而柔韧,一堆一堆的就如同山羊的胡子一样。这种野草的根系比较发达,在地下盘根错节,相互缠绕着,就好像棉花套一般。镐头刨上去,力气小了就会被弹开。力气大了,又会刨进去,拔不出来。刨这种草根,就要转圈刨,尽数把草根切断,再把草皮子掀起来,露出下面的黑土,才能去栽上树苗。这个地段对于我们这些初来劳动的小青年来说,真的是个不小的考验啊!
我刚刚经历了打镜子这件事,心里充满了负罪感,正想着用一场劳动,来化解心中的郁闷。这些坚硬的草皮子,在我的眼里就是一个个坚强的堡垒,每攻陷一个就能洗刷掉身上的一点污迹。我把力气都凝聚在镐头上,如此的发狠,让我又快又好地完成了一个个树坑,保质保量地冲到最前面。
植树的要求是很高的。首先要求的就是株距和行距,我们怕掌握不好尺度,就一人拿着一根木棍,量好尺寸,用它来上下左右去衡量,才保万无一失。坑穴是植树当中最重要的一环,要求近乎于苛刻。坑穴要求要刨出一个大盘儿,五十公分见方。因为是在山坡上,有一定的倾斜角度,就要在树苗前扒拉出来积水坑,目的是有雨降临,会自然积水,来保证树苗在缓苗期能够存活。要求坑穴的大盘儿,更是为日后的锄草工作做准备。新土翻覆过来,野草很大程度被覆盖到。等野草的新芽萌发出来时,已经是七八月份的夏季了,那时候,用镐头去锄嫩草就显得容易多了,树苗也不会轻易被野草欺住。
植树是有口诀的,一句话就涵盖了全部技术要领,容易被人牢记。林场的技术员平时就是个碎嘴子,他把植树口诀如同念经一样,挂到了嘴边。“三埋两踩一提拉”,他一边不停地走,一边不停地念叨着,不是在特意去教谁,就这样把这个口诀硬塞到你的耳朵里,让你没法不记住。他神神叨叨的样子,让我们想起一个人来,是祥林嫂,有过之无不及!当他念叨十遍的时候,我们觉得他是小牛犊子蹦两圈,累了就会歇的。当他无休无止地念叨下去的时候,才觉察出他是蒙眼的驴,一条道儿走到黑啊!我们差不多集体发声了,大哥,消停一下吧,你再这么整,我们都要疯了。
他念叨的植树经,“三埋”是指把树苗埋到坑穴里,要先后埋三次土。“两踩”是指要先后踩两次土。“一提拉”的提拉是东北土语,是向上拔的意思。原本的植树术语是“三埋两踩一提”,到了我们这位可爱的技术员嘴里,吐出来了一股苞米碴子味。这样也好,通俗易懂,简单明了,让人一下子就能记住。不过,在记忆这句口诀时,捎带着也把他记到心里去了。
我冲到最前面,自然引起很多人的关注。我的植树各项要求都完全达标,让一双双挑剔的眼神不再挑剔了,都变成了满满的赞许。为了这次达标,我也付出了非常疼痛的代价。两只手都磨出了血泡,并且都磨破了,攥着镐把都钻心地疼。我一直都在忍受着,不让这点痛苦显露出来。这样的痛似乎可以掩盖心里的痛,也让这次植树的经历更加刻骨铭心。
赵书记上来了,他四处走走,还特意来到我的身边,非常赞许地点点头。我一边植树,他一边与我讲植树的要点。说话间,他抬头向远方看去,不由地发出一声惊叹!看!一条大长龙啊!真的壮观啊!我们听到他的赞叹声,都停下来,不约而同地向前看去。呀!几里之外的山峰上,几条林带赫然排列着。一个个油黑的土壤翻覆过来的树坑,均匀地排列着,整整齐齐,叠叠层层,就好像一条条长龙在山间飞腾起来。我不由地心生感慨,无限向往地凝望着。赵书记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这些植树的人里面,有你的父亲,有你的哥哥,你要争取早日赶上他们,超过他们!
我使劲地点头,心里感动到了。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立誓要做一名合格的林业人。这一次植树的感受颇深,让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一名林业人的价值所在。要成为一名合格的林业人,要从心理上认识上去,以一种认真的态度去做事,不管经历了怎么的坎坷,都要咬牙坚持,就能达到所需要的高度。
一年年的植树,让我的认知与树木一起成长起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认知也日渐成熟。这时山间的树木,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父辈们所植的树木,已然成材,并以一种稳重的姿态,屹立在森林之中。兄长们所植的树木,虽然矮了一头,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赶超过去。我所植的树木是最年轻的,却是森林中最具有旺盛的生长力的,也象征着森林的新鲜势力。森林的更新就是新老交替的过程,这样的过程也一直会延续下去。
清晨的阳光洒在森林之上,有晶莹的露珠在闪耀着光芒。我知道,那也是几代林业人的晶汗在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