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夏日换季整理衣橱时，总能看到那件裙子——女儿大学毕业时送我的礼物。
　　 那是一件亚麻纹面料的假两件连衣裙，白色的内裙外面一层蓝色的外搭，裙身的前下摆上，晕染着一大朵水墨画勾勒出的荷叶,荷的中央一杆细长的瘦茎，顶着一叶光枝，兀自挺立；荷的底部乌刺刺斜叉出一支短茎，上面一朵含苞待放的夕阳红荷苞，微微低垂一侧，犹如“万花丛中一点绿”的雅致，简单，恰如其分，令人遐想。连衣裙的前身，两片自然下垂的蓝色斜角披风，假附在长短错落的白色裙身上，每每走动，双脚带入的劲风，略过棉麻的双层裙摆，款款而动，一种摇曳飘逸的感觉，直上心头，令我欢喜。
　　 也许，在我看来，这是女儿第一次如此明了母亲的心意，用心挑选的衣服，感情上多有偏爱，再加上款式是自己钟爱的风格，虽三年了，仍将它收纳柜中，每年会穿出来显摆那么几次。
　　 很不幸，前年初夏的一天，我穿着那件连衣裙心情愉悦地走过体育场，在去往岔路旁修剪过的榆树矮墙时，想抄近道穿行而出。其时，那一带小路两旁的榆树，已用铁丝网围栏围护了多年，随着小树的不断成长和历年屡次修剪，树叶和围栏几乎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尚有“尖牙利齿”裸露在外头。
　　 那天下班，急着回家做午饭，脚步便有些匆匆。路过一个拐弯处，飘逸的披风略显张扬，恰巧一股疾风吹来，披风的一角，倏然被一截隐匿的铁丝勾住。
　　 彼时，我正一门心思地走路，全然没注意到尚有刺丝存在，忽听“滋啦”一声，感觉不妙，立时收住脚，已经来不及了，左面靠近波膝盖一侧的披风斜角，被刺丝勾住，硬生生地扯出一个一寸多长的斜三角口……
　　 心说，“完了，这下，裙子毁了！”
　　 心情沮丧地回到家，将它束之衣橱。
　　 心中很是不舍，却也无奈。
　　 某次和妹妹聊天，说到那件裙子，她建议我去街角的裁缝店，找那个女裁缝，说她定有办法。
　　 妹妹口中的女裁缝，是个民勤人。瘦高的个子，至少有一米七以上，身材很好。第一次见她，身上着一件白底印花的长款旗袍，亭亭玉立，不由得我多看了几眼。大约常年在裁缝店里不怎么晒太阳的缘故，她的皮肤显得白皙，加上长相秀美端庄，又盘着高髻，所以愈显高挑。相较于她，老公就有点不搭，黑胖且矮。两口子在这条街上开店，大约有十几个年头了。好像我搬到这个小区之前就业已存在，只是我从不做衣服，很少进裁缝店，所以，不大关注她的店。
　　 搜寻记忆中有关女裁缝的片段，好像最初的印象来自于女儿上初中的时候。一次，孩子的校服拉链坏了，我就近找到这家小店换了拉链，回家后才发现，女人的缝纫活，做的十分细致，针脚匀实平整，无任何毛糙线头，顿生好感。
　　 第二年秋季，开学没几天，一次，女儿骑自行车去学校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新校服的波膝盖处蹭破一个洞，我没法弄，只好又去找女裁缝。她选了一款女孩子喜欢的卡通图案缝制在破洞处，女儿超级满意！
　　 也是那天，在等待修补校服的空闲，我和她小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她们一家从民勤搬到这个城市已经快二十年了，一直做缝纫活，老公给她打下手，做一些锁边熨烫的杂活。十年前，她们买下了这个临街的商铺，大概有120平方米，里面两间卧室带厨房卫生间，外面的大客厅就是她的店面。
　　 之前，虽然来过一次她的小店，但来去匆匆，未做观察。
　　 一年后，也就是八年前，妹妹的儿子来金上初中。一到秋天，妹妹收拾完庄稼便到这里陪读。她是一个酷爱打扮又喜欢臭美的人，一有空闲，就要捯饬自己，时不时做几套衣裙犒劳一下辛苦半年的自己。
　　 我常说她，做衣服真麻烦，要来回折腾好几趟，逛街试买多省事，新颖时尚还简单，妹妹却不以为然。她说，定制衣服可以设计自己的想法理念，个性十足又不撞衫，那才叫时尚。况且，她还说，自己在家，除了照顾儿子的生活起居，便是上街购物瞎逛。能有大把的时间泡在裁缝店里消磨，一边和老乡聊天，一边说自己的创意，何乐而不为呢？
　　 每次去她家，妹妹总要在我面前秀一下自己定制的衣裳，沾沾自喜中，少不了赞美那个女人的手艺，说她见过的裁缝中，女人的技术和眼光当属第一，衣服款式新颖，做工讲究，针脚平整得简直堪比机器压制，细节处更不必说。最让她感动的是，每件衣服女裁缝均有点睛之笔，或者在衣领上；或者在袖口处；或者在裙角上。
　　 妹妹在衣着品味上属于舍得投资，且眼光超前，特别挑剔的人，她能给予女裁缝如此的褒奖和肯定，我这个穿衣只图休闲简约，方便省事的姐姐，还能说什么？
　　 记得一年冬日的一个下午，妹妹又要做去衣服，非我陪她。
　　 进到店里，她左量右选，我没多大兴致。只好环顾四周，打量裁缝店的布置。只见一进门的左侧墙上，挂满了成衣样品，几款女式背心“立”在墙正中，上面绣着各种串珠的装饰；几件亮片点缀的假领，闪闪发亮，引人眼球；居然让我看到了一个手工自制的鸡毛绣女式胸花，惊讶不已。正门右侧的那面墙上，整齐挂着两列待取的成衣，下方是裁制和熨烫衣服的工作台面。正对门的中梁下方，两根与横梁平行的钢管，上面挂满了各种花色品种和质地不同的衣服面料。女裁缝就坐在左边靠窗户的那一侧，面前摆放着两台缝纫机和一台锁边机。
　　 这是多年来，留存在我脑海里，有关女裁缝和店内的布局印象。
　　 和妹妹电话聊天后的一日，趁着夜晚凉爽，我独自去离家不远的超市购物，出得商场，一眼瞥见街角的裁缝店门口，男主人正和几个闲人纳凉喝啤酒。想起妹妹的建议，心说，“何不进去一问，说不定裙子还真有救！”见了女裁缝，说明缘由，她一脸笑意，“你把裙子拿过来，我看看再说！”
　　 隔天，我带了裙子过去，她只看一眼，说有办法。让我穿上，她上下比划了一番，用划粉简单做了标示，说，“没问题，保证让你满意。”
　　 “不过，你别嫌贵！手工费得50元。”她笑着说。
　　 只是把披风的两个钝角修改成圆角，两剪子的事，这个价位似乎有点贵了，转而一想，能改好，便值！我爽快地答应。
　　 那天，她心情很好，正好手头活不紧，便和我聊天，说彼此的孩子。之前，我记得她说过，儿子和我女儿同校同届，因为文理不同班，所以并不相识。只知道，她的学霸儿子毕业后留在了上海工作，她问我有没有知根知底的本地籍上海女孩，介绍给他儿子认识。我立马给在苏州的女儿打电话，让她踅摸一个，给我回话。
　　 一周后，再去店里取衣服，果然，如妹妹所言，手艺超好，修改后的披风圆角，比之前的钝角更贴合连衣裙的整体风格，圆润活泼，最令我吃惊的是，修补后的锁边处，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接续迹象。我曾数次仔细、认真地盯对大约裁剪的位置，想找出她锁边时线头拼接过的痕迹，但始终没有找到。至此，我对妹妹给予她的评价超级认同。
　　 或者，也因着女儿介绍了一个女同学的缘故，那天她兴致颇高，说了好多话。彼时，也为了打消女孩子家的顾虑，她还告诉我，不管儿子相亲能否成功？虽然上海房价居高，但以她这些年的辛苦打拼，买房子交首付还是不成问题，让我务必给女孩子交个家底。
　　 后来，个中原因，孩子相亲的事，没成。此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光顾过她的小店。
　　 单位一个同事，有件很漂亮的黑色内衣，前胸为镂空蕾丝拼接着真皮，袖子和后背为纱质面料，但是左袖上臂处不小心被勾脱了丝，她便用本色的线缝了几针。某次换洗白大褂时，被我无意中撞见，嫌弃她针线活竟如此笨拙，狼牙交错的黑线，犹如一只苍蝇伏在胳膊上，超级难看，真正糟蹋了衣服，遂指点她去裁缝店换个纱袖便完美OK。
　　 过些日子，她告诉我，去了几个卖服装面料的地方，都找不到类似的纱料，商贩说这种纱现在可能脱销了。我依稀记得女裁缝家的店，好像有这个料子，便答应帮她带过来。
　　 谁知，那段时间，特意去了几趟裁缝店，却发现门上写着“停业，半价甩卖”的字样，总不见店里有人。我寻思着，这家人是不是去上海给儿子买房了？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和先生去医院看望一个住院的亲戚，回家的路上，意外发现店门敞着。我赶忙进去，想看有无同事要配的衣料。
　　 先生说，他在外面的树下抽烟等我。
　　 店里只有男主人一个人。我直奔挂布料的地方找寻，果然真有，扯了纱料，付了款，随口问道：“怎么你一个人，老板娘呢？”
　　 “走了！”他应声答道。
　　 “不要你啦，还是看儿子去了？”我开玩笑问他。
　　 “上西天过好日子去啦，她不要我们了。”他苦着脸无奈地说。
　　 “开什么玩笑？说啥气话呢？”我有点诧异。
　　 “这是随便开玩笑的事吗？”他表情凝重地反问我。
　　 此时，不祥之兆突上心头，立时感觉气氛不对头，惊问之下，才知道，女主人不在了，是两个月前的事，主动脉夹层去世的。
　　 突如其来的消息，有点猝不及防，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难怪她家的店门总关着？
　　 男主人絮絮叨叨地叙说着女主人发病的经过，以及如何转到省城医院救治，如何和儿子协商做手术，花了多少钱，活了多少日子等等，悉数道来。
　　 他需要倾诉，需要释放，我耐着性子倾听。
　　 脑子里思绪有些混乱，怎么也不愿相信女裁缝已逝的事实，听他说了半天，只记住了两点：第一，医生说了，没有必要手术，做了，花费30万，最多活一个月。他说，必须做，这个家，是她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不做手术，自己良心上过不去，也没法给她娘家人和儿子交代。第二，她手术后活了28天，而他们结婚正好28年，一年一天呀！
　　 我无言以对，竟不知如何劝慰女裁缝的老公。
　　 正当此时，先生又在门外探头催我，便忙与他道别。
　　 路上，先生埋怨我买个布料半天磨蹭出不来？我告诉他，女裁缝不在了，他老公一直在说发病和去世的过程呢。先生“哦！”了一声，黑夜里，我分明看得见，他与我听到这不幸消息时，一样惊愕和惋惜的表情。
　　 回家呆坐在沙发上，心慌慌的，半天回不过神来。打开衣橱，拽出那件连衣裙，注视良久。那一刻，突然明白了女裁缝的老公为什么明知救不活她，也要花那30万的手术费；也明白了过去在我眼中，二人看似不搭的婚姻。
　　 女裁缝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只知道她还不到48岁。我们之间仅有的几次交集，此时，幻化为她坐在窗前，绾着高髻，在缝纫机前做活的身影；幻化为她为我伏案裁剪，修补水墨画连衣裙的身影。
　　 有时，记住一个人，可能关联了一个物件，或者关联了一段感情。而我，记住一个普通的女裁缝，是因为她裁剪精良而又充满个性的手工技艺。
　　 每每站在衣橱旁挑选衣服，看到女儿送我的连衣裙，会想到千里之外异乡打拼的她，不由自主，也会想起一个女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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