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正】两棵石榴(散文)
一
我现在居住的地方叫驮墙巷。
这条临着溪边一直延伸至闹街的幽深巷弄,据说以前两旁垒满鹅卵石的墙坎,因而得了“驮墙”之名。我搬到这里的时候,幽巷驮墙的景象早已消失,惟有两棵石榴每日在眼前摇曳,样子既古典又青春。
两棵石榴的年纪差不多大,一样的一出地面就分开两枝,紫黑的树杆上结满树疤,斑斑驳驳。但身材完全不同,一棵苗条高瘦,一棵高大肥胖,犹如环肥燕瘦,各领风骚。
胖榴就在我楼前隔墙的小院里。两根大碗粗的树杆各自分开生长,树梢透过树畔小楼的三层窗棂,茂盛的枝叶若一把绿伞遮蔽两间屋面。瘦榴长在邻居的屋角。小碗之粗,刚离地面时,两根树杆还是各自东西的,一米之上就仿佛是一对情侣,紧紧地扭在了一起生死相依。它如一位修长的“模特”,缠绕着一味地向空中伸展。树梢透到四层楼顶,繁茂的枝叶如及腰长毛,几乎盖住了整个身躯。
我想,小院开阔明亮,土厚肥沃,阳光普照,石榴长得自由奔放,枝叶可以恣意随性地生长,因此这石榴就长得又高又大。巷边的石榴则不同了,除了世界太少,且阳光有限,为了生存,它只能玩命地往天空上那一片儿亮光奔去。
瘦榴是属于只要给它一点阳光,它就灿烂的主。胖榴则是属于滥用资源,奢侈挥霍的货。乍见到它们的时候,我经常作如是联想。
慢慢地,我就暗生偏好。每日总是要朝瘦榴多瞧几眼。看到它有叶子飘落下来,同情心就像洪水一样泛滥。夜晚,每当风雨大作,尤其是台风来袭,我就难以入睡,心儿不免为瘦榴担忧。屋前的胖榴都被无情的风雨整得东倒西歪、呜呜呀呀了,那可怜的瘦榴呀,它那纤纤的腰杆,弱弱的身板,能经得起这般残暴的摧残吗?它会不会折腰?会不会咯嘣一下,轰然倒下?次日一早,我忧心忡忡地去看它,见它安然无恙,那颗提着的心才放下来。
过了一段日子,我的同情心就开始逆袭。
胖榴是无主的孤儿。它属一院人家的共有财产,看似有主,实为一棵自生自灭的野魂。而且它结出的石榴儿又小又酸,还苦涩异常,无人待见它。而瘦榴则如一名花,是有主人的。它的主人叫老周,在国土局工作,是一个爱花如命,视榴若宝的植物迷。
他对我说,这瘦榴是他亲手种植的,果大汁甜,甚是鲜美,到时我送你几个尝尝。
我说,胖榴呢?
他说,那个”胖子”,中看不中用,百鸟也不理睬的货。
没妈的苦孩子总是惹人怜的。我开始同情起胖榴来了。
二
谷风一暖,我就留意起这两棵石榴。
我几乎每天都到它们的跟前转转,等待石榴花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有一天,有点点微红从紫枝绿叶间冒出。不日,两树都盘起了红云,红光闪闪的,像缕缕火焰在浓碧中燃烧,红了小院,灿了拐角人家。
花朵的颜色是一样的,皆是红得似火;花朵的形状是一样的,都是一枚枚艳丽的小喇叭;结果的时间也是一样的,到了春天走进黄昏,夏天从清晨醒来,石榴的枝头便结出了滚圆的绿球儿。南风汹汹扑来时,石榴渐渐从墨绿色转为一斑火红,碧球儿胀成了红灯笼。那吊在枝丫上的果子个个气鼓鼓的,不日终于憋不住气了,就咧开了大嘴巴,露出晶莹剔透的红牙紫齿。
石榴成熟了。瘦榴上硕果累累,每一根枝条都挂着一串红灯笼,沉甸甸的把树腰压弯了下来。老周怕它挺不住,遂在它四周支起好几根毛竹,弓弓地撑着。胖榴也挂起了果,三三两两的,躲在密叶间不敢露脸见人。
老周果真送了我五个瘦榴。一尝,确实好吃,淡淡的酸中透着浓浓的甜。
瘦榴的枝头很快就空空如也。胖榴的枝头虽然也是红彤彤的,却无人问津,真的就连馋嘴的鸟儿也不来光顾。我去摘一个剥开,嗨!又酸又苦又涩,果真无法下咽。一直到了隆冬,那些胖榴像流浪汉般还在树上吊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显得格外凄凉。
一秋日,我站在胖榴下,寻思着想为它做些什么。正在浮想联翩间,我接到了大表姐的来电,说小表弟因病去世了。
这事,不由让我感慨万分。大表姐是我大姑的长女。她小时候,正值困难时期,家里人口又多,姑夫患哮喘病,天天趴在床上咳血,大姑在偏远的山村教书,家里家外全压着她的身上。那时,她瘦得像一杆雪后的芦苇,头发黄松松的就没一天黑过。我母亲一见她,就一声长叹,“这囡儿迟早会被折磨死”。小表弟是小姑的儿子。小姑两口子都在供销社工作,日子过得宽余,小表弟胖得快挪不动步了,终日还糖儿饼干不离口。母亲看了,也一声长叹,“这娒儿迟早会被吃坏的”。
母亲的话,说对了一半。大表姐没有被艰苦的日子折腾死。她十八岁一变,就变成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嫁给一个心爱的人儿甜蜜蜜去了。小表弟被母亲说中了,从小娇生惯养,好吃懒做,长大后除了会喝酒就再无他长,五十岁刚出头,就走了。
陡然间,一个念头在我心里泛起。大表姐莫非就是那棵瘦榴,而小表弟不正是那棵胖榴吗?于是,我在心中暗暗地立下一个誓愿,要把胖榴当成小表弟,我要改良它。
从此,我把自己的业余时间几乎都集中到胖榴身上。我暂时当起了它的“监护人”,我想管一管这个“没妈”的“孩子”,让它健康成长。经过一番婆婆妈妈的游说后,我做通了院子里相关住户的思想工作,挪走了胖榴东侧的一小畦芥菜,移掉了西侧的一圃刺藤,并以强制的手段清理了一窝蚂蚁和几丛疯狂的杂草,还在它的根部施埋了几担有机肥。
我期待着,这棵落魄的胖榴,也拥有骄傲浪漫的夏天。
三
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
在那一段日子里,胖榴成了我长长的心事和梦想。为了使它生长发育良好,入冬的时候,我又给它来了一次全面的松土和除草施肥。
到了次年春天,胖榴的枝叶萌发得十分蓬勃,焕发出了完全不一样的生机。我专程赶到铁器店,定制了一把修剪花木的剪子。我小心翼翼地把纤弱的、交叉的、重叠的、徒长的、病虫的、衰老的枝条全部从基部剪去,给未来的石榴果果挪好地,腾出窠。
我着魔了,像待候一个新生的婴儿一样,每日关心天气预报,关注胖榴的一举一动。一逢刮风下雨,哪怕胖榴只落下几片叶子,我仿佛都像被挖心一样的痛。我舍不得把榴叶踩着,也舍不得让它随风飘舞,像林黛玉葬花般多情,把叶子埋在胖榴的根头,让它“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夜暖风吹,石榴花再度开放了,在黑紫的枝条上,在滴翠的绿叶间,红火得似乎要滴下血来。我悄悄地与瘦榴的花朵作了一番比较,胖榴的花似乎要比瘦榴的花开得更红艳、更康美、更灿烂一些。
我遂对老周说,今年夏天流行胖,胖比瘦好。
老周呵呵道,咱俩打个赌吧,如果那胖榴变甜,我送你一坛“缸面清”。
悄悄地,火红的小喇叭又结出了一颗颗浑圆墨绿的小球儿。我搬来竹梯,爬上榴树,把看不顺眼的,弱秧秧的,密簇簇的全部疏掉。我想,今年先突出重点抓“典型”,先把老周那一坛“缸面清”赢来再说。很快,石榴就长到了拳头般大,我乐了。去年的这时候,胖榴上的石榴长得还只有鸟蛋大,现在居然大过瘦榴的果果了。为了保险起见,我选择了几十个被我视为重点培养对象的石榴,给它们套上了塑料袋儿。
盛夏的傍晚,小院里挤满邻居,大家既是证人,又是裁判。五个胖石榴,五个瘦石榴,红彤彤的,张牙咧齿地摆在一方桌上。当裹在胖榴上的塑料袋剥掉的时候,满院一片惊呼,“呀!这石榴长得真漂亮呀!”老周傻了!胖榴不仅个儿长得好看,皮色也鲜艳多了,瘦榴跟它一比,简直就是小宫女比倾城倾国的杨贵妃啊!
品完石榴,大家傻了。我也傻了!胖榴比往年更酸更苦更涩了。老周笑了。我得送他一箱葡萄酒,而且必须是外国原装进口,这是我们事先说好的。
我傻了一会,终于悟出一个哲学道理:外因固然重要,而起决定性作用的是内因呀。
然而,我决定不放弃对胖榴的改良。我初步的设想是:接下去,立马对胖榴作一次全面的减肥和瘦身,把它的老枝条全砍了,在它最具有活力的枝丫上,嫁接上瘦榴的嫩条。
我就不相信了,小院里的阳光是那么的明媚,这胖榴会结不出甜美的果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