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奠基(随笔)
没想到,我会再次走进农场。
二十年前,为了从根本上解决“柠檬酸厂”玉米原料供应不稳定的问题,我承包了农场一万多亩土地。
初到那个农场,第一感觉是——荒芜。
那么广袤无垠的原野,路不像路,沟不像沟,树不像树,没有庄稼连,连许多生命力极强的野草亦显得抽魂削骨的模样。倒是田野中大大小小,种类繁多的野鸟,天空、草上,急云暴雪般地飞来,飞沙走石似地漫过。
承包后,我对那个农场是下了本钱的,当时的理念是,不惜成本,必须实现农场机器现代化;田地沟网化,水源充足化。为此,购买了十多台大型拖拉机等配套农机,挖了二十多公里的排水深沟,打了六十眼深水井,还把以前十几条凹凸不平的块田土路,修成了笔直平坦的水泥路。
完备的农田基础设施,科学的管理,换来当年丰收。农场种植的玉米,亩产超过省农科院的实验田。
当然,一年的聚丰怎么也抵消不了巨额的投入。
这是我的骄傲,也是我的悲哀。
骄傲的是,我一个搞工业的人接管农场,亩产打败了“省农科院”。
悲哀的是,农场职工和周边的村民从丰收中觉醒——“原来,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啊!”觉醒的“主人”不会继续睡觉,于是,一呼百应地先是哄抢庄稼,接着成群结队地上访、告状,誓死也要从一个外地人手里夺回农场。
我本来是要应战到底,因一位老大爷的话让我撤退,他说,“你这么大一个老板,来来去去都开着外国轿车,有本事去给外国人争去,跟我们这些穷苦农民争,算什么本事啊!”
这话如同一根利器,直刺我心上。
走!把投在土地上的数百万资产留给这些可怜又可恨的当地农民吧!
下决心的那一刻,我对生机盎然的田野瞥了一眼,心里发誓,此生,再不会与农场打交道。
时隔二十年,我竟然忘了当初的誓言,跟着我的一位朋友回到农场。
我的这位朋友在县里任主要领导,前几天见面,他问我要“新书”,我说没有,他诧异地说,“不是一直在写吗?”
我说,“是,一直在写废字。”说了一些原因,朋友听说我想去三峡或一处安静的环境写作,他想了一下,恍然说,“有一个地方,包你满意。”
我问什么地方,他不直说,蓦地站起:“走,去了就知道了。”
这位朋友是我在修建京沪高铁期间结识的,他对我的过去不是十分了解,自然不知道我有过承包农场的经历。
驾车出了城五十多公里,一个转弯下了国道,朝着农场方向驶去。
“你说地方是农场吧?”我不经意地问。
“嗨——你怎么知道?来过?”
我欲言又止,脑海里闪出上千名村民哄抢庄稼的场面,潜意识里想立马回去,却又不忍让朋友扫兴,只好搪塞地“嗯”了一声,心里劝慰,都二十年了,谁会认出我是谁。
朋友一再追问,我说,早了,快二十年了。
他如释重负地“哎呀,农场现在可是今昔非比了。那时,哎,对了,我听同学说,你写的南平弯人就是他小时候那样,穷山恶水多刁民……这个家伙,只要一见面就缠着要见你。”
我心里说,《桑园在呼唤》中的南平弯农场,那人、那事,就是那个地方的人。看来,我在农场丢下几百万投资还不算全打水漂,至少为我的作品换来了素材。
朋友说:“我的这位同学,与我一起考上了公务员,可他干了两年就没兴趣了,回农场经营家的百十亩土地去了。还别说,一年挣的钱要比当公务员十年工资都多。这家伙,在农场拥有五套房宅,两辆豪车,一个十足的现代大地主。”
“哎,你不会让我在他处写作吧?”我带着决不同意的口吻说。
“你看了再说,行不?”朋友说着,拨打电话,一句寒暄话没有,直说:“把你一处从未住过的,而且最安静的房子打开,我带着一个朋友去看看。”
对方说了些什么,朋友终止的语气,“费什么话,照我说的做。哎,发个定位来。”放下手机说,“我不能先亮出你,不然,若是房间不满意,你也走不掉。这个家伙,上大学时也做过文学梦。”
说着话,车间驶入一座繁华的小镇,我说,“不是去农场吗?”
“这就是农场。”
我诧异地看着宽阔的街道两边高楼下鳞次栉比的商店,怎么也无法与二十年前那片横在荒野中的几排砖瓦房有一丝联系。于是,脑海中飘过一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诗句,“别时容易见时难……天上人间。”
朋友的同学姓高,见了面,我发现他是一位练家,中等的个头,乍看,如同戏台上刚走下来的武生,浑身张扬着不能撼动的威力。他用凝聚着深厚功力的目光盯着我看,好像非得看穿我前世今生。
“看什么看,这是我大哥!”朋友说着,抬头看着眼前一座居民楼,问:“几楼?你确定从未有人住过?”
高先生眼里弹出一丝茫然的傻笑:“我都被你弄懵了……”说着,急忙上楼,一步踏着两个阶梯,丢下一句:“四楼——”
进了门,证实了高先生的诚实,装修好了房间,客厅里堆着蒙着一层尘埃,尚未启封的家具和全套健身器具,他一脚踏进客厅,木地板上印出清晰的脚印。
“这——”朋友想说什么,一时语塞。
“没事,我还有一套干净的,也是没住过的。”高先生指着客厅窗户,说,“不过,这里最安静,楼下就是一条河。”
听着,我心怦然一跳,假如刚才经过的街道是场部的旧址,那么,楼下的河流就是我当年动用三台挖掘机,用了半年时间开掘的排水河道?我急忙走到窗前,一眼望去,河的对岸是一望无际麦田,田野中分布的沟渠和水泥路佐证了我的猜测。
没错,这就是我来农场时开掘的河道!
朋友看出我有些激动,以为我对房间满意,对高先生说:“这就是你要见的作家——”
高先生愣住了,周身的功力霎时消散,像初进班级的小学生,眼里溢出局促不安的腼腆,扭着脖子,傻傻的笑意里划过后悔的解释:“还以为是什么领导呢——原来——”
“怎么样?”朋友看着着我,眼里晃动着得意。
我顾不得与他们说话,心在晃动着二十年前随着我一起走进农场的芳华男女的身影。摇曳出一辆辆重型拖拉机,推土机,把高低不平荒地整治成一望无际的肥沃良田场景。划出几位天生丽质的女工竟然也能操纵着播种机,把一颗颗种子播种在新翻耕的松软的泥土中场面。眼前出现她们走在田间小路上,唱着歌看花开花落的容颜。
二十年过去了,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想着,不由一阵惆怅涌满心头。我想,无论他们现在何方,过得是好还是坏,至少他们的足迹应该还留在农场。
为了他们,我也要留下来,重温、缅怀一去不回的峥嵘韶华。
朋友在我身后低语:“看样子进入状态了。我两开始整理房间,让作家去田野转转。”
我回过身,生怕一说话便惊扰了思绪中世界,默然点头离开。下了楼,感觉回到二十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带着三十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随同一辆卡车,一辆面包车停在了农场的路边,因场内的土路不能行驶车辆,年轻的开拓者们争先恐后地往远处几排低矮的房子搬运桌椅板凳和生活用品。开始,三十多人排成一队,渐渐地拉开了距离,不知是谁了,在秋风萧萧的旷野中唱起“我多想再活五百年……”
出了小区,走了百米多,一条清澈的河流横在眼底。
这还是我开掘的河沟吗?从方位上看确凿无疑,从直观上看,一点看不到初出的影子。过去,没有河坡,挖出来的土全部运到田野低洼的处,因此河道呈现出斧劈垂直的河壁。现在河道被拓宽了,河坡上铺上一层石块,掘出的土在河道两边堆成高高的堤坝,堤上栽种各类景观树,林中有一条不太宽的水泥路,释放出恭候闲人散步的氛围。此时,夕阳西下,柔和的阳光透过初春的树木,渗满两边的堤坝,真可谓,风景一边更比一边好。
走着,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幻觉,大型挖掘机把潮湿的泥土装进货车里,我身边的场长说,“挖这条沟,得花多少钱啊!换了我,有这么多钱什么也不干了……”
这时,一辆轿车从堤下的公路上驶过,接着,连续不断,活生生地把幻觉打碎。我眺望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河流,莫名地重复着老场长的话,“整理河道,这得花多少钱啊!”
忽然间,我被这句话吓着了,莫非我也像那个场长一样——过时了?
不!我不可能与他一样,至少我不会想“有了这么多的钱什么也不做!”
没走多远,一座石桥横跨河面,我站在桥上扶着栏杆,刚出门时的那种逸群绝伦思绪被一河缓缓流动的清水带走,只剩下一声声追问:“当年,你丢下的数百万资金真的打水漂了吗?”
过去,我一直认为是打水漂了。
可此时此刻,追问犹如一把沉重的巨锤,敲打着二十年的定论。每一锤砸下来都伴随一声追问,若是当年你不离开,你舍得花这么多钱把这条单一功能的排水河道修建成河流的贵族吗?
不能——
当年你不离开,厂部会出现一座繁华的集镇吗?
不能——
当年你占据不离,田间的水泥路上会有这么多豪华的轿车通行吗?
不会——
既然如此,你怎么可以说投下的几百万资金打水漂了呢?之所以这么认为,那是因为你始终站在个人的立场论得与失!不是吗?
追问声渐渐远去,我感觉桥下的河水缓缓从我心里流过,清澈、明亮。
放眼望去,绿油油的麦田无边无际,生机盎然的翠绿中盛开一朵美丽的花朵,花蕊上探出一念鲜活——奠基!
四十年前,数千名知识青年从祖国各大城市汇聚到这片贫瘠的不毛之地,用他们的青春和汗水,造就了一个几万亩农场——这就是奠基!
二十年前,我带领三十名员工,投下几百万资金——这是奠基!
现在,生活在这里的新一代农场人,用他们的勤劳、期盼,建设提升农场——这也是奠基!
当一个人的付出,无论大小,无论是否自己受益,只要被社会吸收,就是一种贡献,就会化作全社会的奠基!
奠基,总是被深埋在泥土中,用沉默支撑着繁华和荣耀!
如今,我再次回到这里,无需言表深埋在地下的奠基,只享受着广袤田野的美丽与宁静,从而在思想的泥土中拓荒、耕耘!
成功总是经历太多风雨
感恩老师的传递
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