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护林员高山林一吃过早饭，把饭碗往炕上一丢就跳下了炕，趿拉着鞋边出窑门边给婆姨说一声“我到山上去了”的话，就出了窑门。他一走出窑门，背上昨晚准备好的一袋子面粉、小米、豇绿豆和蔬菜，又从墙根掂上䦆头往院外走去。
　　 高山林心里想，从正月初一出不了门到现在，已经有五十来天的光景了，难得凶神恶煞般的冠状病毒过去，再不能窝在家里了，要不然就把人给憋坏了。再说，眼下不光是害人的病毒刚过去，而清明节也就快要到了，正是人们偷着砍柴火和树枝的时候，还是人们纷纷给祖宗上坟的时候，自己这个护林员怎能呆在窑里哩？想起前年的那场大火，就是护林员偷懒不到山里去巡查，才让那些上坟的人烧纸钱、燃放焰火鞭炮而引起的祸事。如今，虽说病毒刚刚过去了，可说甚咱也得好好地管护好山上的这些树林。
　　 记得那是张老汉在看护着山里的林子。七十多岁的张老汉行动也不便利，又看护了好几年的林子，除过人们偷着到山里砍些柴火或者树枝外，多年间没发生过火灾的情况。到前年清明前，张老汉以为还和以往一样，不会发生甚大事，就不怎么上山里去查看了。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清明节前两天里，一场大火几乎烧了鸡公山的半片树林子。不仅叫来县消防队的人和全村人一起灭火，还差点出了人命。查来查去，起火的原因竟是张怀明家的儿女在山根祖坟里烧纸钱引起的大火。
　　 那天刮着风，风从山沟里猛地蹿了出来，刚要熄灭的灰烬就像黑色的蝴蝶一样飞舞起来。那些黑蝴蝶像是中了邪一般，横冲直撞，根本不像是在悠闲地、翩翩起舞的样子。紧接着，火星在风中也跟着舞蹈起来，先是一点点的像眨着惺忪的眼睛，继而就变成了亮格闪闪的金丝条，被风吹得四处飞溅。
　　 只仅仅那么一阵儿工夫，山野树林里的火就抖擞起精神活跃了起来，整个树林子里一片火光。正在对面地里干活的村长给看见了，立马又喊又叫地奔回村里，敲响了村中槐树上悬挂的那个钟，人们才晓得鸡公山着了火，纷纷掂上䦆头、铁锨、担上水就往鸡公山奔。当人们到了起火地场时，火借着风势已从地面沿着树干爬上了树梢，形成了一面巨大的火墙。
　　 村长给县消防队打完电话，立马组织人担水的担水，用黄土压的压。作为护林员的高山虎，此时更是不顾一切地在火头前挖着黄土，以阻挡火势继续向其它树林子里蹿。
　　 一个小时后，县消防队赶来了，消防人员立即扯开水管，用水枪向火中喷射。还有一些消防队员则挎起灭火机、灭火器冲向火场。
　　 站在山根顺着火势向上望去，绕在山腰间的不知是烟雾还是云团，遮蔽了鸡公山上空的天际。如果这火爬上山而去，山上便是方圆数十里较平展的树林子，那真不晓得要引起什么样的火情。于是，消防队队长便带着几个消防员，顺着山洼的走势爬上半山腰，截住向上蹿的火头，迅速开启灭火机和灭火器开关，对准火头就喷了起来……
　　 就是因为这场火灾，村里就不让张老汉看护林子了，而是把看护林子的事交给了五十多岁的高山林了。尽管当时张老汉不满意，可也没法怨别人，只能怨自己了。高山林当了护林员后，家里的事情基本上不管了，全甩给了婆姨打理，自己一心一意地照看着村子周围这些山里的树林。
　　 每每想起那场火灾来，高山林心里至今都有些余悸。他想着想着来到山根底，向四处看了看，就沿着七扭八弯的山路向山上慢慢行走着。他一边走，一边用他那双锥子般的眼睛四处搜寻着。尤其是那些埋着人的坟地，更让他不敢马虎，两只眼就像梳子似的，一寸一寸地向前搜寻，直至将墓地搜寻个遍，确定没有隐患后，才向山峁下自于前年接管了林子那天起，在最高的山峁下挖的山窑里走去。
　　 这个山窑不大，窑掌里的土炕睡三个人都挤挤巴巴的。土炕的一头盘了个只能安放一个小铁锅的灶台，再就是能放张木桌子和凳子的地方。山窑口的窗户，是用一乍宽的木条子钉做的，糊着麻纸。门是一扇黑不溜秋的旧木板做的，不至于山里的蛇或者其它爬行动物及鸟雀们随意进到山窑里去。山窑口前上方，用几根一把粗的木杆搭了个凉棚，夏天里站在凉棚下可以放眼四处的景色，倒也爽心悦目。
　　 高山林上了山峁，把脊背上背的面粉等放回山窑里，稍稍缓了口气，“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瓢水，便锁好山窑的门，走进了树林……
　　
　　 离云彩最近的山峁，一缕早炊的白烟，袅袅地缎子般绕着简陋的山窑。山窑的面墙上䦆头挖过的痕迹如竖立的梯田，一条条地从上而下。山窑周围的山杏树上挂着一串串吐蕾的花苞，脚地上露出了嫩嫩的小草芽。东边山头上，太阳露出半张红彤彤如羞红了的女人脸面，几只鸟雀鸣叫着盘旋在山窑上空。高山林打开那啥嘎吱作响的黑木门，一股寒冷的高山风扑进来。
　　 高山林的眉脸虽黑，但却宽实，标准的黄土高坡里的汉子。他吃过早饭，将一条分辨不出颜色的布带子扎在腰间，掂上䦆头，开始一天的活路——巡山。
　　 几天来，高山林都是这样，在山间树林里忙活着。村子周围的山山峁峁、沟沟坎坎、山洼山圪梁几乎让他跑了个遍。尽管说全村的人们被关在各自的窑屋里近两个月的日子，但都像被憋闷疯了一般，趁着管得松了的时机，纷纷到镇里或者是到县城里去买东西逛街，在家里的只是些老汉子、老婆子和碎脑娃娃了，但还有些闲不住的人，总爱到山里去偷着砍柴禾和树枝的人，还有偷偷到山里拦羊的人，叫他怎敢有侥幸的心理而懈怠哩，尤其是离清明节越来越近了的这些日子里，更要当心，稍有松懈就会惹出麻烦来。
　　 高山林每走进一片山林，就四下里观察看有没有偷砍树或树枝的人，如果是有人砍树木，就不管是外村人还是本村人，他会不顾一切地阻止。再就是看有没有上坟乱烧纸钱放鞭炮的人，如果是有人上坟，他就会上前极力劝阻不让燃放鞭炮和纸钱。
　　 其实，这些年来，为了改善环境，国家禁止人们烧柴禾，人们都烧着没有烟的煤炭，所以，砍柴禾、偷树木树枝的人就很少见到了，但仍然有一些人就是不听劝阻，要偷偷摸摸地砍柴禾和偷树木树枝。当然，这些人也不是有意要这样做的，而是闲不住，不过，关键的还是买不起煤炭，不得不砍柴禾、偷树木了。虽说黄土高坡里的树木不是甚名贵的树木，也卖不上价钱，但他们的想法是能卖几个钱是几个，树枝还能当柴烧，是一举两得的事，总比闲着一分钱也弄不到的好。所以，就怀着侥幸的心理，铤而走险了。
　　 自从高山林看护山林近三年来，人们都晓得高山林是一个只认死理又油盐不进、不认人的主，那些爱偷树木的人不得不收敛了许多。当然，也有一些不信邪，硬要偷砍树木的人，树木没偷到，反而他们的斧头、锯子全被高山林给扣住交给了村上。被扣了工具的人，只能是擀面杖吹火——有气没处出，背地里痛骂高山林不是个人种。
　　 渐近中午的时候，高山林来到了葫芦嘴山，突然看见有人将羊群赶进了树林，立马赶了过去一看，见邻村赖娃子他大（爸）正靠在一棵白杨树杆上打着盹儿，而几十只山羊却在吃草的吃草，啃树皮的啃树皮。高山林便喊道：“老赖，羊啃你的屁股了。”
　　 他的这一声喊，把老赖给吓得一个愣怔醒了过来，一看眼前是高山林，就不好意思地说：“啊，我刚到这，刚到这。”高山林一听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刚到了这里，咋价就睡着了？夜黑里不老实了？”他这么说了句，停下看了眼老赖，又说，“你看这羊是让我吆回我村受罚款哩，还是你自己吆回去等处理哩？”
　　 “老弟啊，咱们都是前后村的人，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嘛，再说我这是头一回到这林子里拦羊……”高山林不等老赖说完，就接过话去：“头一回？不对吧？我连这次逮住你四回了。是不是觉着罚得钱还没牛身上的虱子多啊？”
　　 “不是，不是。”老赖这么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支烟边递向高山林边接着说，“老弟，你就放过我这回吧，我保证再不到山里拦羊了。”高山林推开老赖递来的烟说：“看来你是不吆羊了，那我来把羊吆回我村，让村长来处理吧。”说完就唤叫着赶起了羊。
　　 老赖急了，跟在高山林身后，一个劲儿地说：“我求老弟了，你就行行好，放过我这回吧，啊！”见高山林如同没有听见一般，赶着羊群往山下走起来。老赖心里越加的急，但又没有办法，只能跟在高山林身后下了山。
　　 下山之后，高山林吆喝着羊群直接向自己村里走去，老赖眼看着高山林把羊赶走了，只好跑回自己村里，向正在羊圈掏粪的儿子赖娃子说了。赖娃子说：“你老家越来越不给人省事了，明晓得不让到山里拦羊，你偏要到山里去拦羊。光拦羊让村委会、镇上罚了多少钱了？咋价还不长记性啊！”
　　 “都是我的过错，你就快点想办法啊！”老赖被儿子数落了一通，仍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说了这么句后，又接着说，“再咋价说，你也是个村支委，总能说上话啊！”
　　 赖娃子叹了声气，说：“人家老人是给儿女争气哩，你倒好，不争气算了，还老给人惹麻烦。”说完，放下手里的铁锨，走出羊圈，骑上摩托车就向村委会驶去。
　　 高山林把羊群赶到村委会的院子，正好见镇党委书记和镇长都在，就将羊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后，掂上䦆头离开村委会的院子，连家也没有回，就径直向山上走去……
　　 当太阳收回最后一缕光亮时，高山林回到山窑里，坐在灶前的小木凳上，抓起一把柴禾塞进灶膛口，用打火机点着，然后又从灶膛里抽出一根燃着的蒿枝，点亮灶台上的煤油灯，火光映红了他那布满犁沟似的的脸。饭后，他走出山窑门，站在凉棚下抽了锅旱烟。渐渐地，黑乎乎的山野静悄悄地睡了，枕着一弯明晃晃的月亮，盖着稠密而斑斓的星光。他出了口气，转身回到山窑里睡了。
　　
　　 清明节眼看就要到了。这天早饭后，高山林刚巡视到鸡公山半山腰的时候，照见村长上山来了。高山林就站在那里，等待着村长。
　　 村长走到高山林跟前，看了眼高山林，一屁股坐在地上，说：“来，坐下抽根烟，我有话说。”
　　 高山林微笑着接过村长递来的纸烟，掏出打火机点着，吸了口烟，边往地上坐边问：“甚事？（什么事）”
　　 村长待高山林坐下后，吐出一口烟雾说：“是这样的，这两三年来，你照看林子没麻达，也受苦了。因此，村里开会决定，从今日个起，这照看林子的事就由我曹叔看护了。”
　　 听了村长的话，高山林半晌没有言传。他将纸烟抽完，把烟屁股在土地上摁灭，说：“既然村里这么决定了，我还能有甚话可说的哩，我这就到山窑里去把铺盖拿上下山回家去。嗯，你叔甚时才上山来啊？”
　　 “大概就快上山来了。”村长摁灭烟头，和高山林一样，用黄土埋了起来，接着说，“要我帮你拿东西不？”
　　 高山林哈哈一笑说：“那点东西还用你帮着拿呀，我一个拿都轻松。”然后站起来，看了眼还坐着的村长，接着说，“总算是解放了，一个人在山里孤伶伶的，从今日起，我就再也不用拉着破嗓子乱叫唤了。”
　　 “就是哩，一个人在这山野树林子里，没个啦话的人，确实是不好待，还是回到村里热闹些不说，黑里还能搂着老婆扑腾几下子。”村长笑嘻嘻地打趣。
　　 “老了，没那个劲头了。那种事，只有像你这样年纪的人和年轻人稀罕闹腾。”高山林说完，掂上䦆头向山峁上走去。村长见高山林走了，便站起来向山下而去。
　　 高山林回到山窑里，捆好铺盖，将该拿的东西装入呢绒丝布袋，和铺盖卷一起用长麻绳捆起来，背在脊背上，拿着䦆头，离开山窑走到边沿，回身看了眼住了近三年的山窑后，转身迈开步子，顺着弯曲的山路往回走起来。
　　 高山林回到村里的第三天，离清明节更近了。高山林正和婆姨俩在自家苹果树地里捡拾修剪下来的果树枝时，猛然回头向山上一望，只见葫芦嘴那个山圪梁上冒起了浓浓的烟雾，再一细看，葫芦嘴山腰间红彤彤着起火来。火苗子就像是从大嘴巴里伸出来长长的红舌头，肆无忌惮地向山上、树上舔来舔去，不由地叫出声来：“不好，葫芦嘴着火了。”
　　 “着不着火和你有毬得相干？好好价捆你的树枝。”婆姨这么说着也往葫芦嘴方向看去，果然照见那里是浓烟滚滚的了，接着又说，“尔格你不看林子了，着急个甚？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看你说的甚话，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不记得前年那场火不就是今日这个日子……”高山林没说完，婆姨就接过了话说：“我见识短，也不记那些闲事，可总比你猫逮老鼠多管闲事强。这两三年来，你惹下的人还少吗？人们背地里骂你甚你晓得吗？”
　　 “他们爱咋骂就骂去，咋个受苦汉，怕毬个甚？”高山林微笑了下，接着说，“再说咱行得端立的正，又不做亏人的事，歪好随他们去！有甚计较的。”婆姨听了直起身，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腰部说：“也就你老蚩松，把树林子看得紧紧的。你看村长他叔，自接替你照看林子这几天，哪一天不是在自家的地里忙活着？”她刚说完，村里的钟声就“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听见钟声，高山林立刻停了下来：“得回去灭火了。”
　　 “这把火也怪，你不看护林子没几天，就着火了。”婆姨这么说了句，向村里望了一眼，接着说，“你听，村里像乱套了，乌尔喊叫的。”
　　 高山林没有言传，撇开脚就快步往回边走边说：“你把家具拾掇的拿上后边来，我前头去灭火。”这么说着的时候，已走出了一大截的路了。婆姨摇了摇头，边拾掇家具边一个人唠叨：“老不死的，把山里的树林子看得比自己的先人还要当紧，日急慌忙地比死了亲大（爸）亲妈还要劳心。”唠叨完，拿上剪树工具，也离开自家的果树地，往回走了起来。
　　 此时，葫芦嘴山上空，烟雾滚滚，遮蔽了天际，村里的人大呼小叫地奔向葫芦嘴山根，在各处火头前没命似的泼水和压着黄土，或者是挖着壕沟。而几辆消防车鸣叫着警笛出现在村子西头的公路上，仿佛脱缰的野马狂奔着，一忽儿就赶到葫芦嘴山根下，一股白亮亮的水柱射向熊熊燃烧的火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