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年轻过，年轻的时候爱过，恨过，错过，悔过。
　　 一生的时间这样漫长，难免会做几件糊涂的事，说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有些像风，无影无踪；有些像伤疤，永远地烙下。就像关节出了毛病，遇到刮风下雨就会隐隐作痛。那一阵阵难受，仿佛又带你回到最初，回到我们年轻混沌的时候。
　　 我在上大学的最后一年做了一件悔恨终生的事，以至于我到现在都觉得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那是在毕业前最后一个月，大家都忙着写论文，等着答辩，盼着赶紧领了毕业证，解脱这四年的苦役。我也一样，整整四年了，吃喝拉撒全都是伸手的日子，想着马上就可以自食其力，那种兴奋难以言表。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意外发生了。
　　 同窗有两个山东的同学，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跟我成了形影不离的兄弟。因为我年长，他们尊我为大哥。就像江湖人士，有那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意思。这让我很感激，总是拿义气交给他们，认真到可以生死与共了。
　　 其中有一个瘦小一些，性格腼腆，不爱说话，总觉得他软弱，容易受人欺负。既然尊我为大哥，我就以大哥自居，便经常护着他，处处替他着想。校园里偶尔也会有以大欺小的事，真不巧，这个小弟惹事了。
　　 一次野外实习，他认识了一个无锡的女孩。本来她在另一个系里，也不知道怎么搅和在一起。似乎有些相见恨晚，似乎还要海枯石烂。但是这个女孩原先交了一个男朋友，陕西延安人，个子高高大大，眉清目秀。如果跟小弟比起来，小弟就逊色的多了。然而感情这东西并不因人而异，有时候牛头也可以对上马嘴。喜欢了，谁也没办法，做大哥只能的替他们高兴，给他们祝福。
　　 可这个女孩以前的感情并没有结束，小弟觉得自己正大光明，延安的哥们却认为他是龌龊的小人，损人利己的败类。怨恨就这样产生，祸端就这样形成。因为不在一个系，见面也并不容易，但无巧不成书，狭路还是可以相逢的。于是，小弟便鼻青脸肿，伤痕累累地回到我们系里，我便觉得自己的脸热辣辣的疼，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走在路上，总觉得背后有人指指点点，这个大哥是怎么当的，太丢人了。甚至有时他叫我一声，我都觉得那是对我的侮辱。
　　 出头在所难免。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也终于和延安的这位哥们狭路相逢了。当时大家刚吃完晚饭，准备回宿舍，他们系里一帮，我们系里一帮。我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根本顾不了那么多，冲上去揪住他。其中有一个叫沈华的老乡是我的死党，那天刚好跟我在一起，就过来帮我，站在前头替我挡住了他们系里的那帮人。可是不管我怎样约这位陕北的哥们，他就是不跟我走。而且急着挣脱，想逃走。沈华一把抓住他，拽着往僻静处去。我不知当时他怎么会那么乖，像变了一个人，完全听话了。后来才知道，沈华手里拿着一把刀，顶着他的后背上，那是同学送给他的，一把精致的小藏刀。走到没人的地方，说不了几句话，我们就动手了。延安的哥们不是我的对手，在我的拳头下很快口鼻流血，低头认错了。并且答应我，此事到此为止，关于感情的事一了百了。想着男子汉说话一言九鼎，我信了他，放他走了。谁知他更小人，打不过我又去找小弟，可想而知，小弟又是鼻青脸肿。而且这次下手特狠，简直惨不忍睹了。
　　 小弟的老乡，那群山东大汉，有些看不下去了，但就是没有人出面下挑战书，却出了一个馊主意，跑去告到了保卫科。现在想来真是太愚蠢了。就这样上了头条，事情闹大了，打架已经够份，沈华拿刀简直成了小流氓，小混混，学校怎么可能容忍。
　　 再说保卫科一天到晚都闲得慌，现在终于有事情做了，便抓住这个典型，急着向校党委邀功。果然，整个校园像地震了一样，凡是参与打架的人都被叫去审讯，那阵势有点像要判刑了。处理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我被记大过，毕业证书晚一年发，延安的哥们也一样。唯独沈华惨了，他的行为不亚于犯罪，用学校的话说那简直算是教育的失败。开除在所难免，谁也帮不了他。
　　 我是到这时候才觉得后悔，觉得自己太逞能了。愚蠢冲昏了头脑，为了面子，害了自己的朋友。再过一个月就要毕业了，四年的大学生活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前程突然觉得真是太重要了。可是错误已经酿成，后悔也晚了，一切都是自作自受，假如开除的是我，那也是罪有应得。我带着一万个悔恨送走了我的朋友，送走了沈华，送走了他即将到来的前程。我对不起他，今生今世我都是欠他的。如果将来有一天他的生活毁于一旦，那我就是罪魁祸首，应该被送上断头台。我以大哥自居，可是做大哥又有什么用？义气可以威风，义气也可以害人。我保护了小弟，难道沈华就不需要保护吗？难道他跟我不是肝胆相照，患难与共的兄弟？
　　 几十年过去了，小弟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在山东，我在陕西。有时候感情允许，经济不允许；有时候经济允许，时间不允许；有时候时间允许，老婆又不允许。反正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活他的，我活我的，我们也并没有生死与共。沈华倒是有幸，二十年前见过一次。他被开除以后，父母又花钱把他送到西安，上了一所民营大学。文凭在那个时候还有点用，他的父母也想让他有所出息，将来讨个工作，做个正经人，不要冤枉了这一辈子。
　　 我毕业了没有毕业证，一时也找不到工作。碰巧跟朋友合伙去西安做生意，得知他也在西安，简直有点劫后重逢的欢喜。我约了他到我的店铺来，我们吃喝玩乐，我们一醉方休。他变了很多，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疯疯癫癫了。过去的事我们谁也没提，过去的事一笔勾销，我们兄弟之间很坦然，他没有一丝埋怨我的意思。但我总觉得对不起他，害了他，丢掉了一个正牌大学的毕业证，反而来求这不伦不类的文凭。所以我尽量让他开心，口袋里的钱一定要花得干干净净才肯罢休。我们玩疯了，也乐够了，在灯火辉煌的西安城，忘了一切忧愁。
　　 后来生意失败，我离开了西安，走时不好意思见他，怕他替我难过。这些年也一直在外漂泊，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他毕业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城市，至此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但我会记住他，他是我的兄弟，我忘不了。
　　 想起毕业聚餐的时候，大家都喝醉了。系主任一把拉住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话。“王小鱼是个男子汉，但是，不要因为义气而耽误自己的前程！”我知道他是好意，也是劝我改掉这脾气，我感激他。我在醉意朦胧中结束了自己的大学生涯，带着歉疚开始了新的征程。当我离开学校的那一刻我才突然清醒，人这一辈子，落花流水一场空，人有时候就像风，千万不要把自己当回事。在时间面前，一切都是云烟。所以我们做人一定要有做人的本分，私也好，公也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一定要分清。不能糊涂，更不能愚蠢。因为我们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在给自己一个人活。我们的言语行为总会影响到别人，影响到亲人朋友。如果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而伤害了他们，那就真的成了千古罪人了。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不想再提起。后来我又做很多事，但像这样的错误，我再也没有犯过。有时沉下心来想到沈华，但愿有一天还能碰见他，如果将来有机会，也让我为他肝脑涂地一回，算是我欠他的。我还了，我才能心安理得，再也不用这么啰里啰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