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省城的一百多个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在崇山峻岭之中的茶场，接受着严酷的自然环境和艰苦劳动生活的磨练。他们开垦荒地、栽种茶树、采茶制茶、砍柴挑煤，爬坡上坎。每天，拿在手中的锄头、压肩上的扁担，累得他们浑身酸痛、疲惫不堪。伙食团吃饭，每顿都是水煮白菜南瓜，玉米棒子红花米。菜，除了有点盐巴，难见一点油星，十天半月也尝不到一口猪肉。多少个难以入睡的夜晚、多少次抑制不住的泪水，让他们品尝到了生活的艰辛，也让他们一天天坚强起来。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快两年了。知青们心中曾有过的梦想与对未来的期望，如天上的浮云渐渐飘远。
　　 就在大家彻底丢掉幻想，打算安安心心在这山旮旯里待一辈子的时候，一则消息突如其来，搅动了每一个知青原本平静的心绪：国家新上马了钢铁基地项目，省里要派人到茶场调招一批知青参加建设。
　　 能离开大山，丢下锄头扁担，去参加工业建设，年轻人谁不想呢？这几天，有些人悄悄地去队里、去场部探听消息。
　　 武进肩扛着在后山树林中砍的柴，一步步走到伙食团堆柴的坝子，称了重量，到司务长那里领取了柴钱，走出伙食团，来到宿舍旁边，他一眼看见张队长走了过来。他四周望了望，没有其他人，就快步迎着张队长走去，喊了声：“张队长，您好。”
　　 “啊，武进。你不去开荒，在这干啥呢？”张队长停了脚步，瞪着眼睛问他。
　　 武进脸上堆起笑：“这几天，我是天天出工，挖地。刚才去给伙食团打柴，没有烟抽了。”
　　 看着武进，张队长点了下头：“就是嘛，出工挣工分，打柴又能挣现钱，多好，你们这些小青年呀！不要怕吃苦，二天，还是会有发展前途的嘛。”
　　 “张队长，我们都晓得有单位来调招人了，能不能透露点，场部开会研究的内容？”武进走近张队长身旁说。
　　 张队长摆了摆右手：“这个不能乱讲。场领导和来的调招干部，再三对我们各队队长打招呼，来调人是肯定的，上下的人都晓得了，但开会研究的事情不能对外说。”
　　 “唉呀，张队长，调人的事，这又不算啥子重大秘密，您稍微透露一点点嘛。我是您领导的兵啊，一贯服从您指挥，嘿嘿嘿。”武进嘻皮笑脸说话的样子，把张队长逗笑了。
　　 张队长靠近武进的耳朵，嘴巴一张，小声吐出了几个字，就往伙食团走去。
　　 武进睁大眼睛，看着张队长走路时一摇一摆的壮实背影，脑袋里一直想着那几个字。
　　 晚上，茶场一片静寂。同住一间寝室的武进、任天泽、史则智、周生成，躺在床上都被调招的消息搅得睡不着觉，四个人小声议论调动的事情，憧憬着新的单位，显得很兴奋。
　　 武进趴在床上说：“各位各位，不要光是想好的，今天下午，我在张队长那里打听到一点内部消息。”
　　 睡在上铺床的史则智探身出来：“张队长？他能有啥子内部消息啊？”
　　 “你不要小看张队长，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他是中共正式党员，领导头头们开会研究事情，都要通知他去的。”武进故作神秘地说。
　　 “张队长还是党员，看不出来，他只晓得埋头做活路，大字不识。他去开会，起得到啥子作用？恐怕连言都发不到。”坐在床上的任天泽摇头晃脑，调侃道。
　　 武进说：“确确实实，张队长给我透露了一句天机，八个字，概括了场领导们的决定，你们哪个猜得到？”
　　 周生成在一旁开口：“武进，你娃，故弄啥玄虚？八个字，什么天机？你说出来，我们听一下。”
　　 “快说快说。”史则智提高了嗓门，瞪了武进一眼。
　　 “嘿嘿。”武进笑了两声，看了看他们三个，收起笑，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我，给你们说，张队长对我说的八个字，就是这次调招的具体方案，听清楚，‘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啊！”任天泽、史则智、周生成，三个人看着武进，一阵发楞。
　　 “没啥文化的张队长，说的这八个字，绝对是领导们共同研究拟定的这次调招的原则。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看来，我们省城来的青年人不会都调走的，会留些人在山上，继续和老工人一起呆下去种茶。看来，是调走？是留下？只能听天由命，没得选择。不知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们。”武进慢条斯理地说完，翻过身来，平躺在床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
　　 寝室的人谁也不再说话，陷入了各自的思考中。
　　 风拍打着窗户，看来，又要降温了。
　　 天一亮，一阵哨声响起，张队长在坝子上大声通知：“九点钟，除了老工人上班，其余人员都到场部开大会！”
　　 八点刚过，各队的人陆陆续续都来到了场部，坐在会场里，不少人在交头接耳说悄悄话。看来，那内部消息，昨晚上是不是各队都晓得了？来调招的干部这两天和领导开会研究，不见动静。昨晚忽然传出的那个内部消息，是不是头头们有意识的布置？使大家今天开会有点思想准备？
　　 场部的程秘书站在前面，高声地说
　　 “不要说话了。开会，先请书记讲话，大家安静地听。”
　　 老书记端起白搪瓷杯子喝了口水。这白搪瓷杯上印有“抗美援朝纪念——送给最可爱的人”，是老书记最得意的。
　　 轻咳了两声，老书记率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就像一尊铁塔，让人可以想像，他当年在朝鲜战场威风凛凛的模样。老书记看着大家，慢慢地开口说道：“看见你们这些青年人呀。其实从心里讲，我是不愿意你们离开这山上的，因为，茶场这里，确实也需要有文化的青年。话又说回来，省里安排要从这里调招些省城来的青年去投身大三线建设，这是国家的需要，我们就必须要服从大局。我知道，你们这些省城的小青年上山后，十之八九都想离开这山上，因为山上劳动和生活确实艰苦。可是，也不要忘了，这山上的茶场，同样是国家的，总得要有人建设吧。下面请彭秘书宣布名单。”
　　 坐在会场里的每个人都是屏住呼吸，仔细地听。名单很快念完，宣布的竟是二十几个留下人员名单。其中多数是高中生，他们坐在会场里，面对这决定，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
　　 接着，一个来调招的干部通知大家，没有听到自己名字的一百多人，明天早上，翻山越岭，一起步行到县城集中。
　　 当夜，山上无眠。有人高兴、有人沮丧。
　　 第二天中午，到了县城的一百多人分别被安排住宿在县城好几个招待所和旅社里。
　　 调走的青年们在县城里逛商店、看电影、转马路。天气晴好，风和日丽，大家心情也挺好。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没见有人来接他们去钢铁基地，人都还在县城呆着。时间一长，各种各样小道消息和猜测传来传去，让人心里发毛……
　　 武进、任天泽、史则智、周生成，来到县招待所。他们找熟悉的夏光和秋云。
　　 “夏光，听到什么消息没有？”一进房间，史则智就问。
　　 史则智与夏光是初中同学。夏光正在热恋中的女朋友秋云，又是史则智的街坊邻居。夏光让史则智他们四个坐下，对他们摇了摇头。
　　 一点消息都没有？
　　 “秋云没有和你在一起？”武进问。
　　 夏光：“秋云她们几个女生，住的‘三八旅社’。”
　　 性格外向的夏光，善于与人交际周旋，到山上不久，他很快博得姑娘的欢心，和秋云恋爱了。他向史则智他们说了些探听到的情况。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分析着：到县城快一周了，一百多人还陷在县城不动。就像沉闷的空气弥漫在大家头顶，不知道是否预示着一场风雨会到来？焦虑笼罩在被调走的每一人的心头。大家基本的看法，是这次调招，恐怕在县里被卡住了。虽然来调招的干部握有省里有关部门的“尚方宝剑”，但县里当地领导掌握着县劳动局的调配大权，强龙难压地头蛇。几个调招干部不过是三线建设的企业人员，拿着手中的一纸调令，他们来到县里，也只能谦恭、耐心的和县里有关部门商量协调，征得同意，说不定还要向省有关部门汇报请示。看来，从茶场调走这一百多人，只能等，别无他途。
　　 “妈哟！我们这些人，别无选择，只能听他们安排！”史则智愤愤地说。
　　 夏光苦笑了下，站起来双手上举，伸了伸腰，说：“没法，我们小人物的命运，都掌握在别人手里。”
　　 武进笑了笑：“稍安勿躁，耐心等待，说不定转机就在这两天呢？”
　　 史则智看了武进一眼，说：“夏光，我们走了，出去转一下，散下心，管他妈的，今晚上去看川剧。”
　　 这时，秋云现身在门口，和史则智他们四个打了个招呼，问：“智娃，你们走了？”
　　 史则智朝秋云点点头，和武进、任天泽、周生成他们走了出去。
　　 过了一天，消息终于来了。那天下午，好多人坐在“三八旅社”住宿登记处门口耍。夏光坐在门口吹笛子。过来一个不很熟悉的另外一个队上的青年，走到众人面前问：“哪个是夏光？”
　　 正高兴地吹得起劲的夏光，放下笛子：“我。”
　　 “你被刷下来啰。”
　　 夏光一惊，嘴巴微张，脸色一变，呆了一会，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走进旅社。
　　 像炸了锅一样，又有人被留在茶场，这消息迅速地传开了。
　　 同寝室的任天泽被留了下来。四个人在屋内整理了自己的行李。任天泽默默地在床边坐了一会，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涌出了眼眶。武进、史则智，周生成，都劝他不要太难受。三人心里都明白，已经决定调走，来到县城，却又遭刷下来，重回山上茶场，这突然的变故，落在谁的头上，心里也不会好受。
　　 事情终于清楚了。经过几天反复研究协调，为了保证茶场能正常生产，县里从原定调走的人数中又抽出二十个，留在山上。调走，就像五光十色的肥皂泡，瞬间在他们眼前破碎。
　　 夏光被留下，秋云仍将调走。已经恋爱一年多的他们两个怎么办呢？
　　 已经通知调走的人，明天上午九点钟在剧场门前坝子乘汽车离开。
　　 晚上，从夏光那里回来的史则智，走进寝室就倒在床上，一言不发。
　　 武进、周生成坐在床边都望着史则智，这是咋个了？
　　 沉默了一会儿，武进忍不住了，开口问：“史则智，怎么啦，你？夏光和秋云他们怎么办？”
　　 “你说他们能怎么办？秋云太难了。她对我说，如果她走了，夏光说不定，会作出什么极端的举动。夏光对秋云表示，秋云离开茶场走了，在山上，他还有啥子生活的希望。我劝夏光，对他说，过两年，以后想办法，调到秋云那里去。他摇头无语，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他是我的同学，秋云视我为兄长，我能再说些什么？只有走了，留下一句话，你们两个好好考虑吧。”
　　 武进说：“我不相信，秋云走了，夏光真会怎么样。”
　　 周生成说了一句：“其实，夏光是担心，他和秋云一分开，两人的恋爱就可能会风吹了。所以，夏光极力要栓住秋云。”
　　 武进点了点头：“秋云，在茶场是好些男生心仪的姑娘，离开了茶场，环境一变，她和夏光，真的还难说。”
　　 “睡觉吧，不要替别人担忧。”史则智拿起毛巾牙刷牙膏进了卫生间。
　　 周生成舌头一伸，朝武进扮了个鬼脸。武进忙摆了下手。
　　 早上，县城剧场前坝子上停了五辆解放牌平板车，在调招干部指挥下，一百多人分别排队有序上车。先上行李后上人。
　　 没有看到秋云。今早，从调招干部那里知道，秋云决定放弃调走，继续和夏光一起留在茶场。被留下的没有一个人来道别。大家一起在茶场度过了快两年，熟悉的不熟悉的，走和留，从此，各奔东西。
　　 武进望着阴沉的天空中翻滚的浓云，他想，秋云他们，此时也许正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县城，身心疲惫地走在返回山上的路途中。他不无感叹地说：“史则智，秋云决定放弃调走，选择留下，她未必想得到，昨晚上她自己的这个艰难的选择，将会是影响她一生的一个转折！”
　　 史则智抬头凝视着天空：“面对夏光，秋云没有办法，去仔细思考她自己的将来。和夏光相恋一年多了，这是秋云的宿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
　　 汽车驶离县城，载着一百多个青年去向远方。漫漫人生路，前面是荆棘还是花朵？这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还不能够完全清楚地意识到，对他们来说，山上山下，这是一次人生十字路口的选择，将会对自己一生产生重大影响。从学校走向社会，青年人总以为自己就是大人了，其实，在生活面前，他们到底还是个孩子，人生的风浪与激流才刚刚开始，在茶场的两年里，他们经受的磨难与考验，或许将是他们受用一生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