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正则比我大十五岁，她行二，我行九。小时候我并不认识她，因为我跟着爸爸妈妈在桃源长大，她跟着爷爷奶奶在益阳留守。我出生的时候，她已经在常德上卫校了。
　　 第一次见到大姐，我已上小学了。短发、修眉、圆脸、满月似的笑容，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到家第二天，爸爸就把她带到厂卫生室见伍思律医生。姐姐对我做了个鬼脸，不懂爸爸为什么要带她去见一个陌生人。伍医生是新化人，原国民党部队的军医，不苟言笑，医疗水平很高。关于伍医生的传说不少，说亲自给女儿接生，说亲自枪毙了一个女儿云云。姐姐完全听不懂伍医生浓浓的乡音，只一直笑着。高冷的爸爸则一直恭谦地站在旁边。现在想来，伍医生是爸爸难得尊敬的人之一，当医生的大姐又是老爸的骄傲。带大姐去见他，一是想伍医生给姐姐指点一二，二是也有点嘚瑟的意思吧。
　　 大姐爱笑，用我们家乡话讲，一个哈哈打得十二碗汤。她的到来，给沉闷的家里带来了欢乐，沉疴中的外婆，辛劳的妈妈，严厉的爸爸脸上都有了难得的暖色。
　　 第二次见到大姐，已是1966年，因爸爸被认为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我们家已经被勒令滚出厂外，在农民家租了房子。大姐不放心，找着来了。看我们的住房比厂里还宽敞点，甚至有一小块土地可以种点菜。便安慰我们不要沮丧，情况还不算太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姐的鼓励如同一缕阳光，照进了我们灰暗的心田，使我们不至于绝望。
　　 大姐真的是个快乐天使，当时明哥在读农中，我和至斌哥辍学在家，至斌每天去砍柴，十一岁的我帮妈妈做点家务。大姐就每天逗我玩，扯我的辫子，拿我开心。有时候我们一起朗诵毛主席诗词，有时她给我们表演一小段舞蹈，那优美的舞姿，至今难忘。
　　 晚上，我们一般会去沙坪河游泳。她是个旱鸭子，抱个篮球，两边有明哥至斌哥扶着，还会滚进水里呛水，然后就忍不住大笑，河面上回荡着她一串串笑声，几十年过去，那爽朗的笑声犹在耳畔。
　　 沙坪河水极清，满河床都是干净光滑的鹅卵石，大姐最为喜欢。游不了泳，她就捡石头，用手帕装着，说带回湘潭给儿子玩。我很是不屑，石头有什么好玩的？当时我绝对不会想到，五十多年后，我也在沙坪河里捡石头，带回湘潭把玩。
　　 后来大家都忙，大姐没有空回桃源了。我们的思念牵挂都在一封封家书里。爸爸妈妈都写，我们间也写，汇报着我们的一切，询问着大姐的一切。而大姐对家里的关心比我们对她的关心多得多。
　　 那时家里确实很困难，外婆没有儿子，一直跟我们住，爷爷奶奶和我们九兄妹要负担。满叔满姨有段时间没有工作，也带着两个孩子来桃源投奔我们家。爸爸72块钱的工资算高的了，却难以糊住这么多张口。没办法，妈妈只好把繁重的家务放在晚上，白天去打零工，给副业队种菜，给工厂包茶叶箱子，在幼儿园当保育员，给人家织毛衣……尽管如此，还是捉襟见肘，这个粑粑怎么也捏不圆。
　　 为了这个家，懂事的大姐做了一个抉择，放弃梦寐以求的大学理想，上中专，上不需要交学费的卫校。当时她才十四岁，我想她当时一定是很纠结的。前些天大姐告诉我，她人生最幸福的时光就是读卫校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好大的白馒头，可以吃饱。她这一句话，让我鼻子酸了半天。
　　 那么十四岁之前的她呢？吃不饱吗？是的，我听妈妈讲，在益阳的哥哥姐姐日子很不好过。
　　 当年益阳是一大家子人，爷爷旧社会给人家店铺当经理，公私合营后失业了，奶奶是家庭主妇，爷爷还有个姨太太，除了抽鸦片不会任何家务，但育有凯叔，爱姑。我满姨嫁给我满叔，也住在一起。我大哥大姐三哥四姐五哥六哥七哥都住在家里，几十口人只有我爸在外地工作、凯叔教书、满叔织布来养家糊口。日子有说不尽的艰难。
　　 奶奶掌管这个家不容易，得经常做无米之炊。对孙儿孙女就不可能照顾周到。所以，十来岁的大姐就充当了弟弟妹妹们的家长。
　　 大哥比大姐大一岁半。可他是个粗线条的男孩，只管自己，上学读书打球，回来就看小说，家务是不染指的。
　　 大姐实际上担任起了妈妈的责任，扫地拖地抹灰，负责所有弟妹的起居饮食，督促检查他们的作业，洗所有弟妹的衣服被子，等弟妹们睡了，她才能在昏黄的洋油灯下做自己的作业。十二三岁，超负荷的劳动，于她很不公平，可她无怨无悔。
　　 家里太穷了，奶奶不得不抠门一点。新衣服没有，都是小的接大的。数九寒天，没有袜子穿，都光着脚上学。零食没有，连猫鱼豆腐、萝卜干、剁辣椒这些奢侈品都放在阁楼上锁着。老六顽皮偶尔偷吃，会挨打。老四老实，经常无端被奶奶责骂克扣。大姐总是想方设法护着他们。硬的不行，大姐就来软的，当奶奶生气骂人时，她就去挠奶奶的痒痒，奶奶忍不住笑了，气也就消了。
　　 参加工作后，大姐很快成了家有了孩子。那时工资低啊，29元一个月。姐夫那边老家也是一大堆弟妹要帮扶。一发工资，姐姐就上邮局，给姐夫安徽老家寄10块，给我们桃源家里寄10块。剩下的就得一分钱掰成两分钱用，勉强维持她的小家！这一寄，就是十年啊！那时家里借了工厂上千块钱，而且是边还边借，无底洞似的。人们都盯着我们家，过年节买个肉都得被人举报指责，爸爸妈妈抬不起头做不起人。没有大姐为首的哥哥姐姐一起还钱，哪天是出头之日！记得六九年的一天，爸爸下班步行三十里走到郑驿我们下放农村的家，高兴地宣布两个消息：一是他平反了。二是家里的债全部还清了。我们全家都吁了一口气，心里的大石头搬掉了。
　　 然而，命运并没有对我们和气一点。
　　 一场大火后，爸爸病倒了。我们从郑驿公社转到沙坪公社，为的是照顾爸爸近一点。哥哥们在杉木大队，我在金明大队。大姐写信问我过得怎么样？我如实回答，日子难过。好不容易分了一钵子油，又跑进去了蟑螂。还告诉她，我在生产队喂了108头猪，我是梁山好汉的头头。还告诉她，有一个新化的烧窑的农民看上了我，向我示好。（我居然沦落如此！现在想来心还像是腌在盐里！）姐姐读了我的信，很是心疼，立马给我寄了20元钱，要我买油盐添置必需的物品。20元啊！于我是一笔巨款！我从来没有拥有这么多钱过！当时我觉得大姐就像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家里起火，大姐和所有哥哥姐姐倾其所有帮助家里渡过难关。那一劫，家里很多年缓不过劲来。而噩耗一个接一个。半年之中，爷爷去世，大姐夫去世，爸爸去世，大队还是把我们看成牛鬼蛇神的子女，整我们，拆我们的屋，两位哥哥只好又转点到桃源深水港。大姐见我和妈妈在沙坪无依无靠，便想方设法先后把我们转到了湘潭，把我们箍在一起，就像一个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我们，而她，自己新寡，两个孩子要上学。靠她一月45元的工资，极为艰难啊！
　　 大姐对我很严厉。一天她看了我农村一位诗友写给我的送别诗，很是生气，说比十八相送还十八相送！我无语。但我知道她对我极好。一天，我在房子里，看她拿着我晒在外面的秋裤哽咽地对邻居说：看，这是我妹妹的裤子，上面有四个补丁，糜溶的了，洗一次补一次……
　　 我来到湘潭是不容易的，姐姐平日里不善求人，但为了我，她老着脸上下打点，费九牛二虎之力把我转点到湘潭县烟山公社狮形大队前进生产队。每个月还挤出三块钱给我零花。我体谅大姐的不易，总是把三块钱买成鸡蛋带回家。
　　 当时我在农村已经呆了十年，为了我能够招工进厂，她一次次找人帮忙。记得有天晚上，她带着我，提着家里唯一拿得出手的礼物：一对枕套，去求一个中层领导，冒着凛冽寒风在门口一声声轻喊，人家就是不开门啊！那种屈辱，那种无奈，那种凄惶，已深种我心，至今心痛。为了我，大姐受了多少委屈！
　　 所以，当前几年大姐生日，五哥六哥七哥要给大姐打红包，大姐不受时，五哥脱口而出：你是我们的姐娘！没有你，我们哪有今天！说着就要下跪。大姐热泪盈眶，搂着他们仨哭成一坨。我在旁边也眼泪双流。是啊，长兄如父，长姐如母，这么多年来，大姐就是我们的娘啊！
　　 大姐关心家人十分具体，每周打电话给年迈的满姑，嘘寒问暖，陪她聊天。经常打电话发微信给弟弟妹妹们，有什么事都热情出主意，为大家排忧解难。几十年如一日！
　　 尤其使我难忘的是对两个姐夫无微不至地照顾。姐夫苏维军病危时，我从桃源赶来看他。姐姐每日以泪洗面，她一直坐在床边，跟姐夫说话，帮他擦身子，喂饭喂药，每天的进食量、大小便排出量、体温、血压等各项指标都做详细记录。这种细心，我叹为观止。
　　 姐夫去世时，大姐才38岁，两个孩子要抚育培养，委实不易。三年后，侯姐夫走进了她的家庭。两人相伴29年。姐夫多病，姐姐给他精心调理身体，凡事不要他动手，都是姐姐亲力亲为。姐夫八十岁时，患了癌症。大姐给了他最好的临终关怀。尽量减轻他的痛苦。排便不出，就用手去抠。经常呕吐，就时刻擦洗，每天还给他擦身子。所以，尽管病得很重，身上却无异味，最后走得很安详。
　　 大姐不仅对家人体贴，对邻居朋友同事都很贴心，人对她滴水之恩，她定当涌泉相报。她总是宁人负我我不负人。所以她人缘极好，很有口碑。
　　 作为医生，她不仅恪尽职守，认真负责，还有着可贵的悲悯心。做B 超时总是反复看反复看，尽量准确。还常对病人进行跟踪采访。她真正是病人的靠山，无暇的白衣天使！
　　 大姐进取心强，一个护士专业的中专生，凭自己的不断努力进取，很快转行当了医生，评了高级职称。成了江南厂德高望重知名医生。退休了还返聘二十年，没几把刷子怎么做得到？
　　 大姐非常坚强。前些年被疯狗咬了，伤口很大，很深，棉签探进去看不见棉花！护士看到她那可怖的伤口都扭过头去不敢直视。而她，每天亲自清洗换药，用镊子扯去腐肉……直至两个月后痊愈。我常看她操作，也动手帮她清创过，可铁石心肠如我，也往往下不了手！那场面真有点触目惊心！
　　 大姐多才多艺，年轻时打排球，至今还是排球迷。电视里一有排球赛事，她准通知彭家大院所有亲人，看球了，看球了！听妈妈说大姐还演过七仙女，大姐否认了。不过，否不否认，在我心中她就是仙女。
　　 退休后大姐爱上了唱歌，特别爱唱降央卓玛的歌，她说听降央的歌就心里宁静。每周六她就和一帮姐们在歌厅放歌，她的中音嘹亮浑厚，极富感染力，根本不像八十岁的老人。
　　 一晃大姐八十岁了，头发白了，皱纹多了，但仍然笑靥如花！在我的心中，大姐永远都是那位短发、修眉、圆脸、有着满月似的笑容的姐娘！
　　 大姐现在也有感伤的时候，年纪大了，儿女不在身边，许多事情力不从心，她有些害怕，觉得天都黑了。
　　 大姐，莫怕，一切有我们呢！你一辈子都在付出，现在也该我们回馈您了。天黑了，不要紧，我们扶着你慢慢走。
　　
　　 （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