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酸枣树留下的味儿(散文)
老家的院子坐北朝南,前院三面住房,都是祖辈留下的财富。虽是土坯瓦房,却是我家几辈安居乐业的热窝窝。奶奶常说“金圪落,金圪落,不如自己的土圪落。”日出而耕,日落而憩,徒步而行,席地而卧,真是农家人的风火时俗。我家十一间土制结构的破住房,也算三面靠廓一方依墙的合套建筑哩!座落在村子的边陲,是守卫古老村庄的南大门,北连街心,连着生产队的核心住所,与乡邻和和睦睦,亲亲昵昵,一家大小八口,热热闹闹,滋润得很。加之门口排排坐石,借着北墙之阴凉,和路边挡水流的土圪瘠,更形成一个条件极优的好饭场,更是山中藏虎,水里养鱼。
每到一日三餐之时,小场上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年龄不分,不分性别,谈笑风生,争辩身份大多是农民,偶尔夹杂些老矿工的插曲。短而侃之,长而叙之,俊也可,丑也罢,形态各异,形式多样,声情并茂,应有尽有。
一年四季,人宜天时,除冬季之外,春暖花开,夏风和煦,初秋时日,村里除了逢会赶集唱大戏,饭场称得上伯叔姨姑们的第二舞台。
虽不是唱戏,却不逊色于舞台斑斓,虽无化装,角色特别,哪怕嘴里咽着红糊糊,黑圪垒,西汤汤,黄窝窝,穿着破衣烂衫,一边吃喝,一边调侃,欢声笑语荡漾在村子上空!
可谓:
看今人想古人,今人古人人看人,
说今事说古事,今事古事事说事。
谈驴屁论粪杈,牛头马腿瞎圪拉。
男有喊女有骂,鱼儿过后续青蛙。
说了茅桶道庄稼,拉透东户扯西家。
凉风习习碗不送,夏雨淋身无漂泼。
撕块云彩擦擦嘴,借着月亮点柴火。
小孩乐得不睡觉,妇女忘了去涮锅。
……
白胡老头一脱鞋,甩了胡子露胳膊。
亮着半口下岗牙,陈腔旧调说神话。
亲眼见过一长蛇,白天休息夜出窝。
并非小虫一把爪,不是大蛇长尾巴,
青红勃子兽牙口,粗细就有一胳膊,
一身红衣星光闪,弯弯曲曲绕墙过。
要问此物有多长,不见头尾不敢说……
几次听着老大爷的饭场故事,三更回家直哆嗦……
老家的后院在南,与古老的南山隔水相望,松柏林立,瓜果飘香,山珍野味,条石汞矿俱全。山脚一条东高西低的河流,集体期间筑为水库,每当夏季洪水盈丈,蛙声连连,蝉鸣嘤嘤,鹊鸟啾啾,与农夫耕牛,路人嬉戏,马流羊群构成一首美丽的交响曲,犹如一幅风和景明的清明上河图。真有白居易“风景旧曾谙”的丰富韵味。
紧靠老屋南面,是一道五十米高许的土壁,壁沿上长着一颗高挑笔直的酸枣树,在它的长久坚强护卫下,盘根结枝,生出不少旁逸邪出,形成一道珠丝网状网的土草壁。
摹然回首,要不是这颗酸枣树的根深蒂固,顽强坚韧,说不定老家那个老院子,老房屋,老猪圈,都可能在山洪暴发,库水泛滥时一泻而去,伴着雷鸣雨袭付之西流。
幸亏当初爷爷有破土动工凿石彻棱之想,父亲还缓解一句“土有土用,石有石能,这棵酸枣树就把这堵土崖酸(拴)住了,一百年塌不了。”说实在话,我还多次梦中出现过天塌地陷,自已随崖而陷,掉进崖下的洪水里,醒来方知梦境如初。
吃酸枣,简直是我幼年的奢望之一。
邻居的一颗枣树蓬蓬葱葱长在我家后院外墙跟下的一块独岛废田之中,周围棘针棘莉的东西把树淹没,只有满树枝头大大的红枣一簇一拥地,一叠一摞地装饰着晚秋的绚丽。人家主人看管严密,小偷难以逾越。一日三餐,我总要端着饭碗,斜坐在我家东墙壁上,看着邻居的大枣,日渐增大,日趋变红,像店里卖的大枣一样,羡慕不已,垂涎三尺,几生嫉妒。而我家的酸枣,虽不大,那红丢丢的小珍珠,在大酸枣的引领下,土崖的上方像一架叠叠层层的红葡萄,坠枝坠叶,争先出场亮像,我一直怨恨自家的怎么没有邻居的那么大,那么红,爷爷才说,人家是枣,咱是酸枣,它和人一样,生就骨头长就膘。
调皮的娃们,明知邻家的大红枣可望而不可及,我家的小酸就成为他们击落的目标。
有一次,我担着箩筐从对面的地里回来,无意发觉了几个小娃组织成男女小分队,有拿弹弓的狙击手,有提砖块的手榴弹手,当然斜对面石坡上还少不了一两个炮楼防哨,他们像攻山城的外线,只要石子过猛,顺着东屋房顶咯啦咯啦滚落在院子里,奶奶就有察觉,准会身着厨裙,抬着轻盈急促的小裹脚到后院瞧瞧。所以做好外防里守,智勇袭击的准备。
这次,还没见奶奶的身影,却被我远远瞅了个清楚,紧走慢跑,正准备弯腰弓身插入野坡树林,来个老鹰抓鸡,一箭双雕的动作,却没料到,东坡上的哨兵,早已传了喑号,一群娃子如惊弓之鸟,飞的飞,跑的跑,一眨眼,小人影都来了个乌散云消,只有西石坡上的小女孩,成了我枪下俘虏,年幼胆小,吓得哇哇哭叫。连连向我哀求,再也不敢了。
我漫不惊心走到土崖下,红的,绿的,光滑的,裂嘴的,脱皮的……近处的,远处的,像一层用棍棒槌碎的厚一层薄一层的红玉米粒喷撒在崖下的荒地和路边……
我一边快手快脚地拾着,撮着,撮着,又一粒一粒地捡着,生怕收敛不完这些小八路留下的战利品。任凭根茬磕绊,圪针刺蛰,汗流满面。直到正午时分,我拎起半箩头的红酸枣,边吃边走,不时地唱起“日落西山……,战士……把营归……”心中一阵欢快和愉悦。
刚到大门口,饭场上已有不少早客,爷爷看我大获全胜,笑着走在箩头边,抓了两捧酸枣放在石头上,那是给我留下的最好最大的礼物,其余的张三一把,李四一撮,一会儿把我孩子们的勤劳和勇敢分了个底朝天。
乡邻们嫌爷爷大头朝了外,连连谦让回扣,还是个“不”字回答了大家。
不过值得感恩的丰功,不光是酸枣树的果实,那根窜茎缠,为敞胸露怀的后院,抺了一层超前的绿水泥,作了乡土庄园的铁長城,衔远山,吞近水,挡窃堵偷,成为祖祖辈辈的防“防盗壁”,才是它不朽的伟绩。
我暗自对这酸甜的小珍珠,纯朴厚道的古朴乡情而惬意。
那些年,我常常端着碗坐在酸枣根部的墙角圪落儿,边吃饭,边观赏太阳刚升起来的鱼肚白,红花山顶的人欢马叫,南山的凉风迎着脸颊送进勃颈,水边蛙声,树上蝉鸣,偶尔蜜蜂围着杨槐花,时而经过酸枣小憩,时而猛扑花荔尝着鲜美,时而单刀入直入,时而群英荟翠。把我家后院的露天农家小院装饰得花枝招展,
草长莺飞的季节里,酸枣树旁一米之上,是我家剩余的一块空地,宽两米,长丈许,每当下午放学,我就一如既往地来到这里,伸腿弯腰,唱样板戏,夕阳映红脸,晚霞笑开颜。广播体操伸展跳跃,学着杨子荣打虎上山,真乃:
跳出南山纷丝甜,唱得水库拇指赞。
逗得母猪不吃食,乐得公鸡想下蛋。
晚风吹拂后院草,霞光照着土阳台,缓缓收场,真有“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的诗情意境。
老屋像南山松柏,虽为祖辈遗舍,却是饱经历炼,敝帚自珍。
我真希望它能结出大红枣,带上几把酸甜送给朋友,送给同学去可口,炫耀一下我的大方和自傲,可是年复一年,它的果实依然那么小,不由想起爷爷的话,枣就是枣,桃就是桃,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膘。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风光,不外乎南墙上的酸枣树,北门口的好饭场。
土连土,根连根,紫荆树下祭阴魂,
多少往事成烟云,莫笑农家腊酒浑。
如果说那时的饭场,是我儿时的迷宫,街坊邻居的乡音乡调与老家门口那口旱井,构成天人合一的温馨和谐,便是我梦中的清风。
南山松不老,浊水何不清?世代繁衍,生生不息的是耳畔响起的惊铃,“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辘轳女人,檫粑扫帚,磨道驴蹄,牛迹马辙,山间的诗,河里的歌,门前的花,屋后的树,怎不让人心生忧念,爱屋及乌?
小小红酸枣,
是夕阳西去洒下的光,
是沧海一舟泛过的碧波荡漾,
是青山绿水染过的琼浆。
挺拔的酸枣树,
是撑起沧桑岁月的脊梁,
是温暖我家三代的心房。
最伟大的平等,最伟大的自由,
在这里生根,发芽,成长。
茫茫人生路,
怎不让游子几度春秋悵辋?
久违的老屋,那把生锈的铁将军,
何以锁住我的,
陈年思绪,梦中向往?
我爱家乡,更爱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