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初一，刚刚放下早餐的碗筷，我的手机突然响起，一看来电显示，是老八叔打来的，我快速摁下接听键：“今天去不去村里？”
　　 不用直言主题，便知相邀同去的用意。须臾间，虽有些许迟疑，但我还是当即作了决定：“去哇，现在就走吧。”
　　 村里有一个沿袭千年的习俗，只要前一年谁家老了老人，新年正月初一，全村人就要集体去故者家里“烧松香”（方言祭拜之意）。这是村里的传统沿袭，只要规避存在，就得照“章”办事，否则，就不能言及紧随其后的拜年祝福。
　　 可眼下是个非常时期，要是别家遇到这样烧香磕头的事，我是绝不会去的，因为，昨天（23日）上午10时武汉封城之声刚刚坠地，我就从武汉朋友那里第一时间得知了内幕消息：武汉肺炎很严重，城内疫情很糟糕，据武汉协和医院某护士暗然神伤的语音透露，武汉市内的肺炎染病全城沦陷！
　　 城外，也是一片忧心忡忡的迷茫，是一幕“地雷”爆炸前的可怕宁静。来自荆楚城内的超级病毒，早已搭乘了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与乘客一道同轨着陆。病毒的快速蔓延、扩散，给国人最揪心的感觉是，中国已经没有一块净土了，没有一座城市是安全的。
　　 这不，群主在县城城东社区微信群里发了一个文挡，列表里面，汇总了全县三百多名来武汉疫区的返乡人员。序列219号的燕霞，就是我村的人。返乡时间是元月十九日。五天已经过去，也许，她现在还没有症状，但一切来自疫区的返乡人员，都是隐形炸弹。排除隐形地雷最专业的选手是时间，至少需要接受十四的观察。
　　 观察需要自我隔离。疫情初期的隔离，根本就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隔离之说。除疫情重灾区外，其他城市人对突发事件压根儿就不当一回事。正因如此，许多微信群里，才流传着心态极为轻松的调侃：“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武汉打喷嚏，全国戴口罩。”
　　 面对这样的出行，风险无疑很大。但因为同文叔生前关系不一般，留给村里人员仅有一次的集体缅怀、追思，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缺席的。所以，再大的风险也得勇往直前。
　　 在不能“疫”无反顾的情况下，降低风险的必要措施就是带上口罩，即便不能做到守土有责，也要确保出行负责，不光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人，这是国人阻击疫情的共同要求！
　　 大年初一的早上，空荡的街道里，刮着的是凛冽寒风。寂寞的道路上，飘洒的是零星小雨。宽敞的十字路口，你停我进、我止你行的交叉场景，变成了一片视而不见的空旷，眼前唯有红绿灯的光亮变换，依然在岗位上不惧病毒，英姿飒爽，是为深冬的冷雨执勤，还是替浅春的暖风迎接？湿漉漉的空气中，我裸露在外鼻翼一阵轻微翕动，嗅到的气息，似乎夹带着来自疫区的不速之“客”。
　　 九点多钟，县城街道上车辆奇缺、行人稀少。我来到一家私人毛巾批发店铺问老板买口罩，还好，我所需的口罩老板说有货，而且价格只需要2元一个。我拿出手机为微信扫码支付，老板一个转身，很快就拿出了几个口罩，他说：“就这几个了，真的没想到，口罩替代了猪肉，成了今年过年的抢手货”。
　　 到了村里，我们直接去了文叔的老屋内，一声不响进入厅内，面对文叔神台上的遗像，燃上三支香作揖，静心虔诚的跪拜。心中默念：文叔，我来看您来了，愿您天堂安好！
　　 事毕，我们来到了村祠堂，这里聚集了众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村里人。祠堂的上厅，设有四张方木桌，四盘热腾腾的素面，正摆放在桌面的正中央。开面，是村里的习俗，也是村民的便餐，是来自“东家”的招待。席与席之间及周边，是村民们近距离的接触，毫无防备地交流，没有一个人佩戴口罩。共用盘子，共享碗筷，内心默想着肺炎病毒在公共餐具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我的内心很害怕，迟迟不敢下筷，也不敢久留祠堂。
　　 走出祠堂后，老八叔说去村里各户拜年，不好推脱，我又跟上。路上，年青的小伙们，三五成群，为了拜年，共同奔赴在乡村各家各户的水泥路上。路过文叔老屋旁边时，我又想着文叔生前的一些片断，生前印在我记忆路上的痕迹，又一次在我低沉的思绪中蜿蜒，并且由近及远朝着悠长的时间隧道延伸。
　　
　　 二
　　 那年，年近七旬的父亲结束形单影只的乡村寡居来到我的身边养老后，故乡老家的房屋彻底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巢。
　　 也许，失去居住性能的房屋可以空巢，但却不可以置于真空状态，更不能缺少关爱而放任自流。
　　 在情感上不能完全放手的情况下，父亲把老家房屋的看管之事，委托给了村里的文叔照看，新旧两幢房屋的钥匙也交到了文叔手中。
　　 我得知这事后，内心也默许文叔是最好的人选，其自身优势是别人无法替代的“硬件”。一是文叔为人诚实，也有这份实实在在的责任心。二是文叔也有这个空闲的时间。文叔在农耕生产中的出勤时间，与同村任何一个男劳力相比，文叔是村里宅家时间最长的一个“闲”人。
　　 在那段房屋看管的日子里，文叔的尽责尽力很快得到我家的认可。
　　 门窗紧闭过久的房屋，适时要开门敞窗通风。除此外，还要进入室内观看内情。春天雨水多，文叔经常要打开老屋大门，进入室内东瞧瞧、西望望，巡查地面上异乎寻常的情况——是否留有新的水滴痕迹。而室内地面出现水痕也是常有的事情，我家老屋屋顶是四面排水，转角衔接的四角脊梁位置，是瓦片覆盖防漏最薄弱的环节，在家时，就时常要进行检漏。没人居住时，更容易出现漏雨。小漏时，文叔就独自帮我家处理，处理不了的大漏，就会告诉我们请专人维护。
　　 看完这幢还要观看另外一幢。查完室内还要察看室外，室外要检查房屋四周排水沟的疏通情况。
　　 我家老屋排水总沟在进入涵管前设置了垃圾过虑网状钢筋。雨天，只要沟内有水外流，那些来自周边的树叶、干枝、枯草、泥沙等杂物，就会频临垃圾“把关”处。淤积多了的垃圾，如不及时清理，就会堵塞水沟，影响排水。这项清理工作，如同街上的环卫清洁工在树底下打扫卫生一样，只要有树叶飘零，就没有一劳永逸的扫帚。
　　 有时候的清明不能回家，文叔也帮忙我家代办，次数多了，把自家的事情放在了其次，则会引发他家人的不满，香婶就这么说过：“你那么上心，是人家的儿子还是孙子？”
　　 因为文叔多年看管房屋的付出，让原本两个人家族的人员来往密切，走得很近，就像一家人一样。我们回乡了，第一时间会他那儿报到。虽然，我家在村里也有一户同房的族亲，但还是会优先在他那儿落脚。
　　 我家把闲置的菜地，以无偿的方式拿给他家种，可他千辛万苦从地里刨来的农作物，如花生、红薯、时令蔬菜等收成，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总会让我们稍上一些。
　　 父亲那么信任文叔，让他成为我家看管房屋的最佳人选，并非一天建立起来的感情。
　　 因为与文叔亲近多，从父亲的口中，让我对文叔以往的一些情况，也有了更多的了解。
　　
　　 三
　　 文叔是我村里算是有文化的人，居住在我家的东面，离我家不远。与文叔走得近，是后来的一段时间。
　　 那年，父亲一个人在家里居住时，无聊的晚上，就会前往文叔家里看黑白电视，他家离我家很近，几步脚就到了，久而久之也就顺脚了。
　　 文叔那时的经济条件较好，是村里购买电视设备最早的用户。文叔吃的是商品粮，是城市户口，在食品公司担任出纳，过早端上了让人仰慕的“铁饭碗”。
　　 文叔靠固定工资产生的经济来源，相比土地刨食收入的农民来讲，金钱积累所需的时间较短，财富聚集的速度也稍快。从乡村农民到城市的职员，按当地农村的土话来说：是“从谷糠的箩筐里，跳进了白米的箩筐里。”
　　 计划经济年代，县城食品公司谋职的人员，无疑是那个年代最受宠爱的幸运儿。那时的食品公司，主管的是畜禽、粮油等农副产品，这是饥饿年代最吃香的单位，职员是国人羡慕的对象。缺吃年代的猪肉，烙印在人们心头的感受是格外的飘香。
　　 那时的猪肉不贵，每市斤0.72元售价。来到猪肉供应点的肉墩前，就算你身上有一沓厚实的钱币，而口袋里没有那张单薄到弱不禁风的猪肉票，照样望洋兴叹。就算你是卖猪肉人的熟人、朋友，甚至是亲戚，且在肉墩前面站上半天，笑脸掬成一朵花，抹了蜜的甜话奉上一大堆，殷勤的香烟散了一支又一支，“冷血动物”般的屠夫，照样坐怀不乱，照样不会跨越雷池半步，不会违规给你割上半两猪肉。猪肉供应点上的屠夫，就是那样循规蹈矩，正是因为有那么多格尽职守的职员，让凭票市场的秩序井然有序，让猪肉供应走着公平、公正、健康的路线，而有了这个前提，着实让单位与公司的职员红了一段很长的时间，火了一段漫长的岁月。
　　 文叔高高的个子，人也长得“飘须”（方言白面书生的意思），一个儒雅十足的后生，农村找一个漂亮姑娘，自然易如反掌。香婶，便是走进文叔婚姻中的如意靓女。
　　 文叔每次休假，从单位带回大包小包的猪肉改善伙食，吃肉是家常便饭的事。香婶的厨房里，也时常散发着猪肉的香味。
　　 滋润有色的甜美生活，如果香婶默不作声感受这份猪肉的美味，尽情享受肉宴的饕餮，就不至于那么快出事。
　　 可香婶就不是那种能忍受低调的女人。别人家一年难沾上肉味一、二回，她吃肉却如同吃青菜一样，吃完还要在别人面前“扫牙”（方言炫耀之意）：“我家吃不完的红烧肉，都是拿着脸盘盛装。”
　　 说多了，有人听了难免产生妒忌，便有风声不胫而走，流向文叔单位：“你们公司的福利真好，经常有猪肉发给员工，吃不完的红烧猪肉用脸盘装。”
　　 文叔单位领导得知后，面对单位并末经常发肉的现象，怎么会在一方的水土上沸沸扬扬，遂对文叔动态进行了暗查明访，结果让单位领导大出所料，文叔利用单位的职务之便挪用公款，数额较大，就是扣上他几年的工资，也难以填补那个体积庞大的窟窿。
　　 文叔最初的人生起步，定格在“山青水秀”生活中过着一段惬意的日子，算是被生活给予了厚重的善待，可年青的文叔并没有珍惜这个对他网开一面的善待。
　　 因为“方寸地”的失守，文叔以挪用公款罪名而入狱，处以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三年狱满释放后，单位是他无法重返的岗位。文叔在风光旖旎的城市只作了短暂的停留，便从盛装着白米的容器里，再次跳回了米糠的箩筐里。
　　 文叔回到了农村务农，无论历经乡村风雨洗礼的时间有多久，都是一方难以让他迅速成长的土壤。也许，单位上形成养尊处优的陋习积重难返，面对承载农耕生产的重任一直难以入戏。而这一切，都落在香婶的身上。香婶也默默争着一口气，拼死累活一个人打理农业生产上的一切，倔犟地生活，尽一个外强中干的女人，默默支撑着这个家，直至步入人生的暮年。
　　
　　 四
　　 文叔的三个孩子渐渐长大了，小儿子外出打工，大儿子学会了货车驾驶，来到县城开车，按揭买了一套房子。
　　 大儿子的小孩在县城上学后，文叔夫妇俩因为要上县照顾孙子而住进了城市。
　　 文叔在县城一呆就是七八年，之后不用带孙子了。
　　 孙子长大了，文叔却老了。之后，文叔没有在儿子家里继续住下去，也没重返农村居住，而是在县城租住了一间旧房子。
　　 租房不久，我带了一些水果去文叔住处看望，走进他的居住房，我的心情一片灰暗，文叔选择居住的环境，竟然是一个落伍于时代发展的贫民窟。
　　 走进屋内，房间居住的空间十分狭隘、逼仄，室内摆放着两张单人床，便占用了房屋一大半面积。主床的另一头，以T形的方式缀着一张附床。附床因受着墙壁的限制，宽不足一米，附床搭载的材料，上面是几块木板，下面托着的两个人字形的木橙。
　　 室内极其简陋，石灰粉刷的墙面成片脱落，裸露的是骨瘦嶙峋的老式青砖。房屋采光性极差，三面没有开窗，整个房间只有一个窗口，并且还开在了房门的同一面。门口前面是一米多宽的走廊，即使室外晴天，光线在经过走廊衰减后，进入室内的光线极其微弱，就是有阳光的大白天，室内都要点灯照明。
　　 同他交流中，我说：“文叔，小孩也不帮您找一个较好的房子？”
　　 文叔说：“是我要住这里，小孩之前首选了滨江小区月租800元的套房，我也到那边看了，卫生间安装的是马桶坐便器，适合老人居住，但考虑租金不菲，一年下来就得上万元，小孩虽有这个能力，可我照样心疼，小孩在外奔波赚几个钱来之不易。左思右想，最后还是认为没必要住那么好。说实话，住这里也好，住着心安、踏实，睡觉也不会惦记着高昂的房价，这房价钱便宜，只要一百多点。老年人讲究实惠，不需要多奢侈，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够了。”
　　 我知道，这房子是以前塑编厂的员工宿舍，砖瓦二层结构，一排十二间，木楼梯子，木板楼面，门前走廊是单身员工出入房间的公共通道。
　　 这里居住的地方，虽说没有乡下老家的幢房好，可文叔还是将养老的蜗居寓所情系于此。有人说，文叔一直没有回老家居住，是因为，人一旦走出去了，就没有往回走的路。只有我了解文叔内心的想法：年龄大了，靠近子女的距离能近就近，不能让他们“回家”看望自己跑太远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