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过重阳如刀绞”，这是我们这里一句耳熟能详、老幼皆知的民谚。意思是说，蟹到了秋天就要奔向大海繁育下一代了，如过了九月重阳，更是急不可耐了。像大马哈鱼一样，哪怕关山重重，逆流汹涌，也奋不顾身，前赴后继了。
　　 小时候，每年过了中秋节，父亲就开始拾掇长苇箔，为接下来的农历九月蟹汛“听蟹”做准备。
　　 我们这里临近海边。那时候，浪响三十里，潮逐水码头。整个盐阜平原，沟河港汊，纵横交错。每年到秋天，雁鸣声声，芦花与棉絮竞放，交相辉映；菊桂飘香，秋荚共稻穗一色，比肩斗艳。每到此时，父亲便开始忙碌起来。他先是着手寻找树棍杂材，备好材料后，便在屋后小河上，用木棍将小河面拦截起来，然后将苇箔从此岸排插到彼岸。插苇箔绝对是门技术活，听父亲和邻居交流时说，苇箔插不好，河两岸水边陡坡处，是重中之重，一定要摸准实。特别是由两块箔子拼接的，搭口处重叠一定要“牢扎”。稍微有个一寸的间隙，那你就别想痴等了，一只蟹都不会从箔上方过。苇箔插好后，再在河岸边搭架起一个能站人的小平台，伸出水面一米多。河中央竖着一根长杆，长杆上挂着一只“气死风”的马灯。一支长柄网兜在手里上下翻转着，掂了又掂。像临出阵的士兵，跃跃欲试，在战前再次操练武器，熟悉性能，唯恐关键时刻掉链子。
　　 “听蟹”那时节，每天晚饭前，父亲便叫我将马灯罩擦干净，晚饭后，他便将马灯挂到了苇箔上方竹杆上。万事俱备，只等天擦黑捉蟹。
　　 每次我要跟着去帮忙，父亲都叫我早点睡觉，说我去是添乱。任我死缠软磨，他总不松口，就是不让去。我大惑不解，平时很疼惯我的父亲，很多事都不会拒绝我，总是想方设法满足我的愿望。咋偏在这小事上不近人情？我心里怨怨的。好奇心么，人人都会有的，更何况我们儿童。他越是阻拦，我越欲罢不能，越想要讨教个子丑寅卯。
　　 一天晚上，我先假模假样地准备睡觉。看父亲提着一套家什到河边去后，悄悄地尾随来到河边，站在他身后的小路上，一探究竟。
　　 只见父亲手里握着长柄网兜，聚精会神地盯着苇箔。昏黄灯影下，只见一只蟹慢慢地向上爬。刚爬到苇箔中间，瞬即，父亲网兜在苇箔上轻而快地一铲，随即翻转网兜，将蟹包裹起来，一只硕大的肥蟹便成了囊中之物。父亲将蟹放进蟹篓，扭头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赶走我的意思。其实，估计他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了。我也从暗地里，冠冕堂皇地朝前又走了几步，由后台转到前台，从黑户口转成了合法观众。
　　 捉蟹时，只见父亲悄无声息，动作敏捷。远的用网兜，近的直接用手抓。而蟹也好象极有灵性，才露出水面时，慢慢地，警醒地，探头探脑地，蹑螯蹑爪。要到苇箔顶端，只见它像冲锋的士兵跃战壕，像奔腾的战马越鹿砦，奋起一窜，翻过苇箔，“啪”地一声落进下游水里，逃之夭夭。
　　 每听到一声“啪”，我就好像放进嘴的糖掉下了水，煮进锅的鸭子飞上了天。心里那个熬煎，唉，怎一个急字说得。
　　 这时，我又看见边箔口，一只蟹露出水面，在悄悄向上爬，急得我连忙喊父亲。嘴里吆喝着：“快，快。”谁知我一咋呼，蟹忽地又窜回水里，那动作快得超乎你想象。
　　 “叫你不要来不要来，你偏来。这一惊动，半个时辰蟹不上来了。回去回去。”父亲丝毫没有协商余地将我轰走。
　　 原来蟹警惕性极高，一有风吹草动，它就飞快逃逸，接着蛰伏不动，而且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再开始行动。怪不得父亲不让我跟着，这个谜终于解了，我怨艾的心也释然了。
　　 听父亲说，这“听蟹”，也分亮性黑性，俗说叫大小汛。所谓亮性，即满弦月那些天，蟹活动少。而到了黑性，即没有月亮时的天，蟹才喜欢出行。
　　 所以，“听蟹”也就要挑黑性天，而且要根据潮水。蟹昼伏夜行，也只有在黑性天夜里耗潮时，蟹才顺着潮水奔向大海。向着它的故乡，义无返顾地回到它衣胞出身地繁衍后代。因此，秋天，没有月亮时的夜里耗潮，是“听蟹”的最佳时辰。
　　 小时候听老师说，刚开发北大荒时，那里黑土地上，渺无人烟。棒打狍子瓢舀鱼，听得我们心里痒痒的，馋馋的。其实，每年听蟹时节，在我们盐阜大地上，你晚上出行，经常能在路边田埂，豆田菜园里，抓到水路不通而走陆路的“漏网之蟹。”
　　 “听蟹”季晚上，你只要登高远观，黑沉沉的夜晚，大地一片萧寂，雾气氤氲，田畴静谧。纺织娘在瓜叶草丛间低唱，曲蟮宝宝在土垅地皮下浅吟。沟河港汊口，芦荻丛苇中，点点渔火，闪烁其间。像一粒粒昏黄圆润的豆粒，散落在一幅深色的水墨画中。每盏渔火下，都有警惕的眼睛，敏健的身影。他们在捕捉着快乐，收获着希望。
　　 逝水流年，光阴荏苒。四季又轮回到碧云天，黄叶地，长空雁叫霜晨月的秋天。想起儿时“听蟹”情景，耳边不由响起了“涛声依旧”的旋律。
　　 “带走一盏渔火，让它温暖我的双眼……”
　　
　　
　　 （首发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