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正】无以为祭(散文)
又到清明了。人们说,“清明难得晴,谷雨难得雨。”为什么难得晴呢?恐是老天对逝者的哀悼。可人们又说“天若有情天亦老。”若老天无情,那雨又是哪来的呢?我想,是思人的泪。
姥爷故去十几年了,他在我回忆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少。是啊,人都是健忘的,亲人面前也是如此。我已很久没有想起他了。
我更喜欢称他为大姥,从小到大都是这么称呼的。姥爷称“大姥”,姥姥称“小姥”。小时候,叔叔曾开玩笑地用两根手指比量出约五十厘米的长度,又比量出一厘米的长度,说:“为啥叫‘大姥’、‘小姥’?大姥这么大,小姥这么小吗?”我很是不爱听,觉得他曲解了这两个称呼的含义,也轻慢了我的大姥、小姥。
大姥宽额头、高颧骨、大眼睛、短下颌,很有辨识度。大姥常年剃着光头,露出短短的灰白发茬。冬天时习惯抄袖子,走路有些八字步。
说起这些,思绪一下回到童年。乡村土路上,大姥抄着袖,正朝我走来。
我记事时,大姥就是个头发灰白的老人了。我只在照片上见过大姥年轻时的样子。照片上,大姥穿着宽大的裤子,双眼有神,头戴方形帽,痞帅痞帅的。
母亲说她和舅舅小时候常能吃到麻花。夏天时,地窖里常有瓜果,舅舅总吃得肚子溜圆。六十年前,几乎家家都有青黄不接的时候。像妈妈和舅舅这样,能经常打牙祭的着实不多。大姥那时在生产队赶大马车,每次出公差都有补贴。他还会偷偷做些小买卖,家里总是有些小钱。
母亲有一次谈起大姥,说他很懒,在生产队干活经常旷工。母亲说大姥一个成年劳力,跟她这个半拉子挣的工分一样多。每年的年底核算,她都不敢去生产队,怕人笑话。
大姥确实有点懒。他不喜欢种地,但养牛是把好手。牵过一头牛,他看看牛的牙口、毛色,就能知道牛的健康情况。父亲养过牛,平时饲养还可以,牛生崽时就应付不来了,一定要找大姥来帮忙。
一直到去世前,大姥都是养着牛的,他养的牛总要比别人家的牛壮实。大姥喜欢牛,粮草充足时,他也要每天牵牛出去溜溜。大姥不知陶潜是谁,那份悠然却与他一般无二。
我觉得大姥是个可爱的老头儿。他牙齿很早就掉光了,一直靠假牙咀嚼。那年大刚镶好了假牙,在家里吃粘豆包。没嚼几口,就把整套假牙都粘了下来,吃也不是,吐也不是。笑得我捧着肚子无法动弹。
大姥斗大的字也识不上半筐。弟弟上小学三年级时,大姥拿粉笔在炉筒上写了个“由”字让弟弟认。大姥不懂笔顺,与其说写字,不如说是画字。从他近乎虔诚地画字过程里,我看到了一种骄傲。这个“由”字肯定是他自己学会的,想在外孙面前显摆一下。弟弟看了说:“由呗,这谁不认识啊。”大姥听后眼神一暗。显然,他低估了自己的小外孙。
大姥虽不识字,却能认路,多远的地方都敢去。那年姨生病了,一病就是一年多。大姥听说吉林四平有个大夫可妙手回春,便动身前往。三十年前,交通闭塞、信息不通,一个不识字的老人家,近四百公里的路,真想不出他是怎么找到大夫的。大概是人做了父母,都能百炼成钢,无所畏惧吧。
每到春天,大姥都会把手摇爆米花机搬到小村路口。爆米花机一出现,贪吃的孩子便来了。他们央着母亲盛出一碗玉米碴子,拿出几张散票子,纷纷拿到大姥这来。
随着爆米花机“嘭”的一声巨响,玉米碴子就变成了乳一般白的爆米花。我自然是不用拿玉米碴子,更不用拿票子。身旁的小伙伴都羡慕得不得了。香脆的爆米花充实了我整个童年。
老式爆米花机要用柴禾加热,蹲在爆米花机旁干活很伤眼睛。大姥不知从哪弄来一副眼镜。那时眼镜还是稀罕物。看着一群孩子围着大姥看眼镜,我不禁涌起一股子自豪感。大姥戴着眼镜的样子确实很酷。
大姥有点特立独行。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但是他怕小姥,小姥一生气,他就不敢出声了。实在气不过,也就敢偷偷嘀咕几句,还总能被小姥听见,又招来一通责骂。
小姥爱吃鱼,大姥总给她买鱼吃。每次炖好鱼,大姥都不舍得吃。等小姥吃够了,他才肯动筷子。赵本山在小品里说:“怕就是爱,只有爱才能怕”。由着她任性,把最好的都给她,这就是爱吧。
我读师范的第一个寒假回家,大姥让我去他家吃饭,那是我接到的第一次正式邀请。那时小姥眼睛出了问题,已不能做饭。大姥给我做了猪肉炖粉条。粉条没切断,很长,要把筷子挑得老高,才能把粉条整根夹出来。大姥不会说什么场面话,只是不停地帮我把粉条夹到碗里。那顿饭吃得很安静,也很严肃。让我惊觉,我已是大人。
乍暖还寒的时候,舅舅给表弟张罗结婚了。大姥开心得不得了,起早贪黑地忙活。尽管身体硬朗,大姥也是年过七旬的老人,哪禁得住这番折腾?结婚典礼那天,大姥起床不久,便一个跟头栽了下去。从此右半边身子僵了,只能靠拐杖走路。
大姥病了以后,越来越依赖母亲,隔天就要来母亲家里坐会。母亲说,“一看你大姥拐拉拐拉来了,我就揪心”。脑血栓后遗症不可逆,大姥僵了的半个身子无法复原。除了叹气,除了多给大姥做点好吃的,母亲也没别的办法。
那年正月,小姥去世了。我赶回去时,已经盖棺,连小姥最后一面也没见着。见我进屋,大姥流着泪说:“人家享福去了。”那股子悲凉,让人瞬间泪奔。
大姥见了我,是想诉诉悲伤的,大姥那时是多么脆弱,多么彷徨,多么需要有人陪在他身边。可我当时只顾着哭,只顾着自己伤心,没能给无助的大姥一丝安慰。
后来我常常想,哪怕我当时握着他的手,让他稳稳心神;哪怕陪他说几句话,让他稍减惶恐;哪怕就静静地听他诉说,让他渲泄一下。这些都没有。
身边的那些人都跟我一样,只顾着逝者,忽略了留在世上的风烛残年的老人。每每思及,都会绞痛,但时间不会倒流,这也成了我抹不平的遗憾。
孩子的哭声比老人的笑声更惹关注,很多人不愿承认,但这就是事实。大姥是怎么走出伤痛的,抑或他从未走出过,我都不得而知。工作、生活总让人忙得无暇四顾,忙也成了逃避的借口。
半年之后,最炎热的时候,大姥毫无征兆地去了,没留下一句话。
后来的日子,我常常梦到大姥,也会梦到小姥。不知怎么回事,梦里的小姥总是抓我,要带我走。梦里的大姥在小姥面前依然是低声下气的模样,却总能在小姥抓我时尽力护着我。
有一次,我梦见大姥飞檐走壁地来了,穿着古代大侠穿的黑袍子。大姥告诉我,他在那里当了官,我让他护佑我女儿,他答应了。
我跟母亲说起这个梦,母亲说:“那可挺好。”然后沉默良久。谁都知道,灵魂会灭,轮回乌有。但亲人在那里,你便愿意相信灵魂的存在。不然那些思念寄于何处呢?
多想我还年轻,多想故人还在,多想逝者不曾离去。那样,我还可以承欢膝下,还可以弥补心中遗憾,可日历早已翻过,无法重来。
又想起那个可爱的、酷酷的小老头儿,泪不能已。
疫情尚未结束,连祭扫也无可能。无以无寄,无以为祭。我只能面朝大姥坟茔的方向默默呼唤:“大姥,我好想你。”大姥能听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