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9年7月，包小东从宝丘师专物理系毕业了。虽然并不甘心，但他的这个命运在今年4月份就已注定。那时，他在专升本考试中以一分之差名落孙山。
　　 22岁的他，顾不上风华正茂，倒是一想到从此再也不用为“分数”操心了，心里就莫名地痛快起来，竟无端地吹起了口哨。棉絮太大，热水瓶太旧，教科书太沉……所以，找个借口，能扔的不能扔的，都统统扔了。只收拾了一箱子的衣物和一背包的《读者》，便踏上了回乡的路程。如此轻松。
　　 通过双向选择，他以绝对高分挤掉了三名竞争者，被东川中学聘用了。如此轻松。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既了却了回报乡梓的心愿，也符合了他对工作地的预期。位于川、渝、黔交界的东川县城，那时地小人稀，幅员面积不过1平方公里，常住人口也不足两万。作为农民的儿子，小县城是他跳出“农门”的理想地。大城市令他望而生畏。
　　 学校分配了单身宿舍。在这里，他与同时聘用进来的几个年轻人很快成了朋友。文一刀，成绵师专中文系才子。志正，大坝师专政史系学生会副主席。高声，重川师专数学系优秀学生干部。胡蓉，贡江师专英语系系花。与优秀的人为伍，包小东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
　　 开学前一天，学校召开教职工大会。布置的许多具体工作，包老师没怎么上心，倒是鼓吹的一些新政，他听进去了。比如要全面推进素质教育，以改变过度应试教育的困局。抱着班主任工作手册、教学用书、备课本等什物，怀着对新世纪教育振兴的美好憧憬，包小东踌躇满志地踏上了三尺讲台。一周后，他满怀激情地写下了《初为人师》的抒情散文，并让学生抄写在黑板报上。自此享受上了文艺理工男的殊誉。
　　 第一周总结仪式上，郭南校长宣布包老师班百分赛以99分的高分获得第一名，包老师上台接受了流动红旗。同事们都投来了赞许的眼光。
　　 “包老师教育理念先进，专业功底扎实。”“包老师年轻帅气，有活力、亲和力，能与学生打成一片。”“包老师为人谦和，工作上则积极进取，成长很快。”……第一学月的教研会上，同事们好评如潮。包小东心里乐滋滋的，信心更足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半期一晃而过。包小东也迎来了作为老师的第一次考试。
　　 “包老师，郭校长找你！”年级组长探头进来说。“哦，好的。”包老师放下教案，就往校长办公室走去。郭校长曾多次公开表扬过他，但单独接见还是第一次。包老师边走边乐，竟无端地吹起口哨来。
　　 “包老师，你是怎么搞的？！你看你们班的数学成绩下降了多少分？！上期平均72分，这次62分，下降了整整10分啊！这样下去还怎么得了？！”郭校长，一阵劈头盖脸的质问，一下子把包小东愣在了原地。“我看你是不是有点感觉太好了？！都快飘起来了吧？！”“可是——可是，这不是我教的学科呀？！”包小东委屈得快掉下眼泪来。“不是你教的？作为班主任，你没有责任？！”“就——就算有，但一次考试也不能说明太多问题吧？况且，不能只看绝对分数吧？”“你还狡辩？！我就只看分数！马上下去拿个整改方案来！不少于两千字！”郭校长怒气冲冲，未待说完，便大手一挥。这个年轻人的说话方式，让他这样的老领导简直受不了！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这条物理原理，包小东太清楚不过了。走出办公室，委曲的泪珠再也忍不住滚落了下来。虽然郭校长的说话方式他也有点接受不了，但这还不是根本原因。“分数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可是，他不在乎，别人在乎。当初，原本被老师寄予厚望的他以一分之差没考上本科时，老师竟哭红了眼。也许是因为“荒了自己的学业可以，但误人子弟却不行”这样的大道理吧，本想再也不用怕“分数”的包小东，又怕上了，而且比原来更怕了。
　　 而现在，摆在包小东面前的是怎么写整改方案。一番抓耳挠腮之后，他决定去请教大家公认的“分数之王”老明老师。
　　 “我就知道你要出问题！”“你们年轻人那一套套花飞飞的理念，不出问题才怪！”面对求上门来的包小东，老明老师也许不只是不留情面。“素质教育？个性发展？哄你们年轻人倒可以！哄我不行！”“是——是——是——”包小东不停地点头勾腰，一边“诚恳”地求教：“还请明老师多多指教！”似乎是诚意难却，明老师沉吟半晌，转身从讲义夹中抽出一张纸来说：“拿回去慢慢看吧！”
　　 从明老师家退出来，包小东迫不及待地把“秘籍”拿出来借着微弱的路灯光看了起来。“这不过就是一张作息时间表呀？！”“好像跟学校的大不一样哦！怎么早自习之前，还有一节朗读呢？”“中午怎么也有？不是午休吗？”“课外活动怎么还排上课了呢？”“晚自习也上课，不是自习吗？”一串串狐疑的背后，包小东什么都知道了。可他分明地感受到了一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抵抗和反感。
　　 无法排解心中的苦闷，在回宿舍的路上，他又敲开了文一刀的门。“我就上明老师班的课，可没少遭挖苦、少挨批评，也没少吃苦头、少受累赘。”“他说我们年轻人眼高手低，花拳绣腿，不务实，没有苦干精神！”“不过呢，他的那一套做法，对于应付考试还真的管用！”一番开导之后，包小东明显感觉到自己已无力再挣扎。
　　 第二学期，开学不久，神奇的一幕再次上演了。也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初夜，新来的实习老师户方才竟也毕恭毕敬地登门拜访。“郭校长让我来向你讨教提高成绩的方法。”“哦——那你坐，我给你倒杯水哈。”包小东并没有任何一点受宠若惊的成就感，相反却陷入了那似曾相识的挣扎中。面对眼前这个诚意满满的年轻人，他该如何赐教呢？无关自私或者说舍不得。这关乎理念和信仰。总之，包小东并没有如法炮制地将“秘籍”传授给小户。因为小户比他更年轻，代表着新希望！
　　 “分数”差了有烦恼，没想到这下“分数”好了也有烦恼。总之，包小东，被“分数”缠上了。
　　 不过，包小东清楚，被“分数”缠得更紧的还是学生。所以，他总卑微地同情着，有时也伸手挡一挡。
　　 星期一上午第一节。今天这节课讲《摩擦力》。“咦，今天这个黑板好像没擦干净哦！来，我来擦一擦。”“原来写上去的字迹跑了！为什么要跑呢？”“受了力！”“什么力呢？”“摩擦力！”通过情景引入，包老师声情并茂地讲开了……
　　 突然，几个同学的奋笔疾书引起了他的注意。抄笔记？不是。赵敏在抄英语单词，钱而在写作文，孙浩、李雪在做数学呢！包小东居高临下，看了个一清二楚。“这个摩擦力呢，分为三——种！”他故意拖长了字音、加重了语气。钱而第一个反应过来，赶忙不动声色地把物理书盖在了方格本上，然后抬头看着黑板。“咳，咳，咳！”他又干咳了几声，仿佛粉笔灰飞进了喉咙。孙浩、李雪会意地收好了暗格本。“接下来，我们先来看看滑动摩擦力吧！”包小东一边讲一边向赵敏靠拢。奈何赵敏抄得太入神，并没发觉这变化着的一切。“来，让我来拉拉周布同学的笔袋吧！”周布坐在赵敏的前两排。“大家觉得这是什么摩擦力呢？”“滑动摩擦力！”同学们的齐答，终于惊醒了赵敏。只见她迟疑地挪了挪线条本，作出听课状。
　　 “下面，让我们通过实验来探究一下影响滑动摩擦力大小的因素有哪些？”包小东回到讲台，拿出器材演示开了……课中，他还是几次注意到了赵敏故技重施。只不过他决定不再去“打扰”。因为她一直是个比较听话的孩子，这次应该事出有因。
　　 第二天，包小东趁着课间在教室外的走道里来口踱步，终于“偶遇”了小敏同学。“你上次考试哪科最差？”“英语！”“那爬海的脚爪拐起了哦！”“还用说，遭罚抄两个单元的单词每个一百遍！”“遭孽哦！”“谁说不是，手膀子都抄肿了！哎呀，好痛！”赵敏边说边抬了下手臂。“叫你不考好，活该！”任务完成，毫无破绽，包小东也该撤了，临走还不忘怼一句。
　　 之所以如此小心，是因为有太多的经验教训了，有的还十分惨痛。上一届，他曾在学生吴直的周记中读到了这样的话：“如果我是校长，我一定安排罗老师去扫男厕所！如果我是交警，我一定罚她抄交通规则三百遍，而且抄一遍我给她撕一遍！”这个罗老师是女老师，教政治，严厉是作风，彪悍是个性，让许多学生都怕得要命。问询后得知，原来吴直在罗老师的课上做数学作业被逮个正着，罗老师当场把他的作业本撕得粉碎。下课后还把他叫进了办公室“自罚三百杯”——用扫帚条自己打自己的手板心五十下。轻了的还不算，须重来。反正前前后后不下三百下。如果说，真让吴直折服了，那也算是苦肉计成功了吧，但偏偏这个吴直是个软中带硬的核桃。从此，师徒二人的梁子是结下了。无论包老师如何从中斡旋也于事无补。
　　 离期末考试仅有一周。“这个学期特别短，期末又是市统考，所以大家一定要抓紧时间！”郭校长在今天的大会上强调。“我的新课都才结束，咋个办哟？”连一向精明的志正都叫苦不迭。“抢呀！抢得赢为王！”高声调侃道。“是呀，咋个办呢？”包小东也在心里盘算着。他还有三个单元没有复习、三张试卷没评讲，至少还需8－10个课时，而实际只有4个。“必须要一节当作两节用！”带着坚定的决心，他开始加快进程。可是，同学们今天好像故意不配合。不管怎么暗示，都有好多个同学在偷偷地做其它作业。好几次，他都想大喝一声：“都给我停下来！”但他始终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了纵容。他知道，并非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此刻的小皇帝们再不急都是被逼急了的。七八个科目的老师们都在逼抢。“总得有人做出让步吧！”包小东每每这样安慰自己。在他的观念里，学习不是一锤子买卖，而应“风物长宜放眼量”。宁愿少考几分，也不要这样逼迫学生。这种逼迫，简直就是摧残。摧残的不仅有学生的身心健康，还有学习的兴趣和热情。君不见，大学校园里，报复式的玩耍是何等地壮观。每每成绩不优异，他便会在学生面前自嘲：“跟着包老师学习有一点好，分数可能会不高，但一定耍得好！”在同事面前，他则会采用这样的精神胜利法：“有本事就别过多地占用学生的时间。敢不敢在相同的时间条件下来比比？”后来的政策表明，他的歪理并不歪。
　　 2001年元旦，新千年的第二个元旦。学生们都放假回家了，留守校园的年轻教师们决定开个Party。志正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套KTV和几串彩灯，三下五下就把文一刀的宿舍布置成了一个歌舞厅。高声则从小卖部买来了两箱啤酒和几袋小吃。这种场合，酒令烟司非他莫属。大餐则由胡蓉等一众女生大包大揽了。只有包老师，像个拘谨的教授，沉浸在自我世界，不怎么谈笑，倒是对情歌情有独钟，每每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作沉醉状。
　　 华灯初上时，酒足饭饱后。“来，来，来，歌儿唱起来，舞步扭起来！”一番劲歌热舞后，大家终于都嗨起来了。“来，来，来，我们都来面向新千年、畅谈大理想吧！”“教师工资太低了，不吃不喝二十年也买不起一套房子。所以，我准备去考公务员！”志正趁着酒劲儿第一个喊出了梦想。“可是公务员工资也不高呀？！”包小东诘问道。“包教授，这只是暂时的、表面的！”志正高深莫测地说。“义务教育法不是明文规定，教师工资不低于当地公务员吗？”包老师执着道。“包教授，你太天真了！”众人跟着一堂哄笑。“切，一群法盲！”包小东心里愤愤道。“东川太落后，媳妇儿都不好找，我准备调到沪宁去。”高声第二个发言。“怎么调？能进到东川县城，已经是我家祖坟冒青烟了！”还是包小东反问道。“事在人为，办法总比困难多！”高声不屑道。“去年假期我去了趟深圳，那真是人间天堂！我可不想一辈子受穷。你们都死了心吧，我一定要嫁个有钱人！最好能做个全职太太！”美女胡蓉也是不甘落后……“包老师，该你了，你的理想是什么？”“我——我没有什么理想！”“不会吧？！你那么有才，校长的位置早晚都是你的！”“不，应该是局长！”“到时别忘了我们兄弟姐妹们哦！”一群人都嘻嘻哈哈地围攻过来。
　　 这个时候的包小东，对于未来，真的没想那么多。他的眼睛里只有“分数”。
　　 二
　　 2002年，建国以来的第八轮基础教育课程改革在全国范围内全面铺开。东川县为推进此次改革，在组织机构和人事制度方面都推出了一系列新举措、新动作。组织部在全县范围内任免了一批中小学校长，编办批准全县中小学增设一个办公机构——教科室，专门负责教育科研和新课程改革工作。
　　 原校长郭南调离，新上任的校长名叫曾中兴。不知道是刚刚参加了校长培训班接受了新政策的洗礼，还是骨子里原本就有这些新观念，反正曾校长上任伊始便表现出了对新课程改革的欢迎和支持。了解到包小东对教育有许多不同观念后，便任用他为教研组长，并协助教科室抓新课程改革的推进工作。
　　 课改作为一个崭新的事物，大家知之甚少。所以，刚开始那阵，许多基层学校都十分恐慌。县教育行政和教研部门为此组织了大量的培训会。当然，包小东也在培训之列，他感到受益匪浅。比如，什么建构主义、多元智力理论，这些支撑新课程改革的基础理论，现在包小东也能在学校的大会上侃侃而谈了。而且，与照本宣科不同，他喜欢加入自己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