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儿的全名叫什么，她到底是哪种花，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她是一个川妹子，十六岁那年被同村姐妹从她们老家的大山里带到了我们这个小渔村。六子妈交给那个牙尖嘴利的女人一万五千元钱后，小花儿就留下成了“六子媳妇儿”。至于是什么花，无人深究。
　　 六子妈其实是不太喜欢小花儿的，她个子小小的，面黄肌瘦，灰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格外的大，忽闪灵动。六子妈心想：细腰瘦屁股，肯定不好生养。哼，钱花得有点儿亏。可她的六子已经三十一岁了。老实木讷。早年家境不好，一耽误就成光棍儿了。只好将就吧。
　　  六子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小花儿，许是这个胆怯柔弱、温柔腼腆的女孩唤醒了他男人强大的保护欲。他暗暗下决心，要让小花儿成为最幸福的女人，只因她的名字有花，六子就把他们院子里种满各种各样的花，他像宠着孩子一样的宠着媳妇儿。他想：“一定要把最好的都给他的小花儿。哪怕她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不顾一切地去摘的。”
　　  对于这个陌生的异乡，小花儿本是充满恐惧的。同乡大姐对父母说这里日子富裕，不但小花儿享福，还能照顾家里。弟妹年幼，父母多病。她是没有机会选择自己的人生和未来的。幸福对她来说是遥远的梦。好在六子对自己实心实意。让她觉得命运还算眷顾，她开始对生活有了些希望。
　　 不再过老家那种吃不饱饭的日子，小花儿的脸色日渐红润。正是发育的年纪，一年多被细心呵护的日子里，她的身体像发面馒头一样的一天天丰盈、圆润。天府之国的灵秀山水养育了她天生的俊秀，渤海的好风好水滋润了她的美丽。她这株含苞待放的山茶花在异乡的水土上绽放了，并且婀娜着，摇曳生姿。很快，小花儿的美就被村民们发现并惊叹起来。小花儿还生的一双巧手。绣出的鞋垫，牡丹好似含着香气，鸳鸯好似戏出水波。她的身边很快就围起很多姑娘媳妇，争相和她学手艺。小花儿每天都幸福着。她感觉自己就像生活在天堂。
　　 唯一一个不认同大家看法的人，便是她的婆婆六子妈，小花儿的苗条俊俏越来越颠覆她心中对儿媳妇的审美标准。一年多依旧平平的肚子也越来越验证了她不好生养的推断。哼，老太太把拐棍在土地上磕得砰砰响地恨到：“一脸狐媚样儿，不下蛋的母鸡有啥稀罕！”为此，她在小六面前没少唠叨。可她的儿子只会傻笑，根本不理她。一个无可救药的憨货！
　　 不知何时，那些对小花赞叹、艳羡的目光里多了一双觊觎的眼睛。长着这双眼睛的人叫黑子。提起黑子，小村的人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他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混混。好勇斗狠，这几年靠着霸占码头，强买强卖发了家。在村民眼里，黑子吃喝嫖赌，无恶不做。大家都敢怒不敢言。尤其这两年，黑子身边居然追随了许多崇拜者。他一派老大气势，甚至有人传出小道消息说，黑子和县里的公安局长拜了把子。人们对黑子更是谈虎色变，惟恐避之不及。
　　 自从那天看到了小花儿，黑子失眠了，小花儿的影子在他眼里生了根，再也拔不出来。走到哪，就晃到哪。小花儿的清丽让他的那些女人立马成了庸脂俗粉。穿着素色衣服的小花儿是茉莉，穿着艳色衣服的小花儿是玫瑰。那么，不穿衣服的小花儿呢，是不是出水芙蓉？想到这里，黑子再也按捺不住。他这些年霸着山，霸着海，早已霸气十足。也习惯了只要喜欢，这个东西就是他的。小花儿，当然也不例外。
　　 就在一个春日的集市，他把调戏的手伸向了小花儿，他拦住小花，嘿嘿地讪笑着说：“美女，赏个脸，陪哥吃顿饭，哥真稀罕你。”单纯的小花儿被他的阵势吓坏了，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躲闪着。黑子觉得好玩极了。真是个爱死人的小东西。小花儿一定会是他掌心里跑不掉的鱼儿。他放肆地笑着离去……
　　  回到家，小花儿告诉六子黑子的事，她说很怕。六子听了，也没有好办法，只说以后少出门，躲他远点儿。小花儿说让六子陪她，不要去出海，可一天两天行，时间长了哪成。六子不出海，没有钱，日子咋过？他还想多挣钱给小花儿盖一个大房子呢。六子说：“让咱妈陪你。”小花儿想起婆婆数落她时的眼神，想想还是算了。
　　 六子又去出海了，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色迷心窍的黑子翻墙进了小花的院子，风声雨声淹没了小花儿的呼救。瘦弱的女子哪是黑子的对手，黑子在脸上多了许多抓痕、胳膊被狠狠地咬了几口后终于得逞了……事后，看着痛哭的小花儿，他先指天指地地发誓他是真心喜欢她的。然后又黑着脸说他的厉害。公安局长是他哥们儿，即使她去告他，他也不会怎样，反而坏了她的名声。不如就跟着他，保证让她穿金戴银，过别人羡慕的生活。
　　  想着村民们异样的眼神，想着婆婆嫌弃的表情，想着自己独在异乡的苦楚，小花儿沉默了，屈从了。一个刚刚十七岁的人，即使经历很多苦难，也终还是个孩子。看着小花儿的默许，黑子背地里得意的笑了。这世上怎么能有他黑子办不成的事，摆不平的人？
　　 小花儿病了，那些灿烂的笑容就像流星曾停留过夜空又转瞬即逝一样再也不会出现。六子回来后她什么都没说。她怕六子知道后嫌弃她，把她赶出去。老家不能回，家人这一年全靠她接济。她该如何面对父母。就这样，她要应付黑子的骚扰，她要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应对着六子的探问。一天天的生活让她如在地狱，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虾子，一会儿在火上烤，一会儿在滚油中煎炸。
　　 终于在一个深夜，意外归家的六子撞破了黑子与小花儿的事。当时的六子在门口呆立了片刻，便怒吼一声冲向黑子。却不料被黑子一拳打倒在地。紧跟着一顿拳打脚踢后，黑子扬长而去。六子的肋骨断了，疼得直不起身，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那声音，瘆人得很。小花儿的脸一直惨白着，就像那晚天空中惨白的月。
　　 六子被打的事在小村飞快又秘密地传播着，关于捉奸的情节被村民演绎成几个版本，成了懒汉、长舌妇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村民们被这新闻亢奋着、愉悦着、慨叹着。男人们叹一朵花终于被猪拱了；女人们叹六子的绿帽子戴得实诚。
　　  伤好后，六子变了，那个疼爱小花儿的人再也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冷漠。村民们的指指点点让他直不起腰。他把这一切归罪于小花儿，爱变成恨，可怕得让人胆寒。挨打成了小花儿的家常便饭。再也没有人围着她谈笑。女人们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她，惟恐避之不及沾染上她的晦气。
　　 面对六子的冷漠，小花儿承受着、沉默着。她想一切都是自己的罪过。六子惩罚她是应该的。她多希望六子能原谅她。她幻想着时间抚平六子的伤痕。她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平静地生活。日子一天天流逝着，如果没有冬天的这个意外，也许，生活还能继续。
　　 一个雪后的黄昏，六子妈的一只芦花鸡不见了。老太太寻着雪地上的爪印找到了狗子家，狗子媳妇是村里有名的泼辣货。根本不认账，两个人争吵起来。越吵越凶，推搡中六子妈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她也是个厉害惯了的人，当时就打滚儿撒泼地哭闹起来。六子赶到时，周围早已围了很多看热闹的村民，大家对这种热闹一直很热衷的。
　　  六子对着狗子媳妇说：“嫂子，该讲理讲理。咋能打人呢。”边说边去扶他的娘。狗子媳妇正在气头上，六子娘刚才挠在她脸上那一道血印让她很不爽。她母老虎的劲头上来了，对着六子撇撇嘴：“哟！大老爷们儿想欺负我一个老娘们儿啊？有这讲理的劲头，别当王八呀。有能耐别让人家打折肋骨啊！”
　　 六子扶娘的手僵在半空。周围的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着，有人轻笑着。听在六子的耳朵里，针扎一样，他一会儿感觉像是有雷声在脑袋中炸响，一会儿又觉得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只有周围人各种各样的脸，各种各样的嘴巴张合着围着他转啊转……狗子媳妇的话残忍地扯掉了他心上最后的遮羞布。让他的尊严荡然无存。他感觉被扒光了，就这样赤裸裸地被大家围观着……
　　 众人看到六子的脸由红到白，由白到灰白，直到惨白。他忘了去扶他的娘，任由她继续呼天抢地的骂狗子媳妇、骂小花儿。一个人直着眼睛走出了人群……
　　 六子不再出海捕鱼，也很少出门。滴酒不沾的他开始酗酒。喝醉了就把打小花也当成下酒菜，一颗曾经温暖的心被屈辱感和仇恨打败了。就这样在酒精的作用下逐渐麻木、变冷。院子里的花早就无人照料，迅速枯萎。
　　 恨终于淹没了六子的善良，一天天无限放大后变成凶残。最后把他慢慢变成魔鬼。终于在一个清晨，疯狂的六子把菜刀砍向了小花儿……
　　 那天清晨，起早挑水的人目睹了这样的景象，浑身是血的六子直着眼睛，拿着一把菜刀。嘴里喊着：“黑子！我要杀了你！”边跑边喊，像一头疯狂的狼。这个场面让他多年后说起依然胆战心惊。
　　 黑子早就听到消息吓得逃之夭夭，不见踪迹，绝望的六子冲向村头的树林……
　　 警察赶到时，小花儿早就死了。六子用整整二十六刀结束了小花儿十七岁的青春。其实六子冲出家门后她并没有死，她颤抖着用手指沾着自己的鲜血在墙上写了三个字：“人吃人。”她究竟有多痛？已经无人知晓。警察推开她的屋门时，这三个字就那样鲜红的扎着每个人的眼睛。
　　 六子死了，人们在村口的一棵柳树上找到他，他把自己吊成了一个叹号。大睁着眼睛仍然无所顾忌地向苍天展示他的愤怒和仇恨。
　　 黑子躲藏了好久，六子的追杀吓破了他的胆，他一年多不敢招摇，着实低调了许久。只是后来看人们的热情被别的新闻吸引。才又探头探脑出门。时过境迁，物换星移。多年后，他码头上的生意越做越好。他也成为我们那个县数一数二的富豪。有一年县里翻修山里的寺庙，黑子捐了一笔壮观的钱。他的名字名列榜首，被永远镌刻在寺庙功德榜的碑文上。他也成了信众眼中的善人。县长还亲自接见过他，表扬他为家乡做的贡献。当然，这都是许久之后的事了。至于他是否信佛？一直不得而知。
　　 小花儿的事成了那年轰动我们全镇的事件。好长一段时间，在人们的感叹中新鲜着，在人们的饭桌上被咀嚼着。有人说小花儿的美，有人说六子的呆，有人说黑子的坏。只是，从来没有人提起小花儿留在墙壁上的那三个字，也许，那字已刻在人们心里，弄疼了人们的神经。所以大家都回避着。
　　  警察通知了小花儿的爹娘，可四川离我们这儿山高路远，她的爹娘也买不起一张来看她的车票。只好任她的魂魄流落异乡。小花儿被葬在离村很远的一个荒坡上，陪着她的，只有一条孤单的小河，一条曲折的小路。六子妈是决不允许这样的女人进他家祖坟的。让小花儿成为孤魂野鬼都不足以消她心头之恨。她成了祥林嫂，每天都要向遇到的人说小花儿的可恨，六子的可怜。在她心中，小花儿就是那条在春天出现的狼，生生叼走了她的六子，让她恨白了头发。
　　 小花的坟一天天荒凉着，慢慢的，坟上长满蒿草，草丛里长出许多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地开着花，风吹来，草和花沙沙的响着。有好事的人说，在雨夜的风里，听着这声音像是呜咽。是不是小花儿死后变成了野鬼？从此，那片荒坡更无人问津。日子久了，野草疯长，周围便彻底没了路……